被抢走的本子
初夏的风裹着操场边的槐花香,黏糊糊地贴在人皮肤上。
林微坐在双杠下的阴凉里,指尖捏着支削得尖尖的铅笔,正往素描本上添最後几笔——是江熠昨天教她发音时的样子,他弯腰捡玉兰花瓣,阳光透过叶隙落在他的发梢,像撒了把金粉。
素描本的纸页已经有些卷边,是被赵磊那帮人抢过好几次留下的痕迹。但林微总把它抱得很紧,像抱着只易碎的鸟。
里面藏着太多秘密:有两只手交叠着捧橘子糖的画,有货车厢里模糊的月光,还有江熠虎口那道疤在不同光线下的模样,每道纹路都被她细细描过,像在解读一段被时光掩埋的密码。
“哑巴又在画你的小情人啊?”
戏谑的声音像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湖面。林微的笔尖顿了顿,在纸上划出道突兀的斜线。
她擡起头,看见赵磊带着两个跟班站在逆光里,校服外套被揉得皱巴巴的,嘴角挂着不怀好意的笑。
福利院的孩子都怕赵磊,他总爱抢别人的东西,往女生书包里塞毛毛虫,还会模仿林微打手语的样子取乐。但林微不怕他,尤其是在江熠出现之後。
她记得上次赵磊嘲笑她“永远学不会说话”时,江熠把她护在身後,什麽也没说,只是眼神冷得像冬天下过雪的湖面,赵磊就讪讪地走了。
可今天江熠不在。他被张阿姨叫去帮忙整理仓库了,临走前还揉了揉她的头发,用刚学会的手语比“等我”,指尖蹭过她的耳廓,像带了点电流。
林微把素描本往怀里收了收,站起身想走。她不想惹麻烦,更不想让赵磊看见本子里的画——尤其是那几张江熠的速写,有他靠在玉兰树下打盹的样子,有他教她吹花瓣时侧脸的弧度,还有他虎口的疤在阳光下泛着浅红的特写,每一笔都藏着她自己也说不清的温柔。
“跑什麽?”赵磊伸出胳膊拦住她,眼神落在她怀里的素描本上,像发现了新大陆,“让我看看画了什麽宝贝,整天抱着不放。”
“别碰!”林微往後退了一步,声音是气音发出来的,嘶哑得像漏风的风箱。这是她最近刚学会的词,江熠说她发“别”的时候,气音里带着点倔强,像只炸毛的小猫。
“哟,哑巴还会说话了?”赵磊笑得更得意了,“是不是你那个杀人犯的儿子教你的?他给你灌了什麽迷魂汤,让你整天跟他黏在一起?”
“他不是!”林微的脸涨得通红,捏着素描本的指尖泛白。她不允许任何人这样说江熠,那个在深夜替她盖好被子丶把橘子糖剥好塞进她手心丶对着月亮说“找到她了”的少年,怎麽会是别人嘴里的“杀人犯的儿子”?
她想反驳,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情急之下,她举起素描本,翻到有赵磊藏烟盒的那一页,用铅笔指着画,眼神里带着警告——上次他在厕所後面抽烟被她撞见,她就画了下来,本想交给张阿姨,却被江熠拦住了,他说“别把事情闹大,他会报复你”。
赵磊的脸色果然变了变。但很快,他又露出那种无赖的笑:“画得不错啊,可惜脑子不好使,跟个杀人犯的儿子混在一起,小心将来跟他爹一样坐牢。”
他突然伸手,一把抢过林微怀里的素描本。动作又快又狠,林微没防备,被拽得踉跄了一下,手指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擦出了血痕。
“还给我!”她扑上去抢,声音里带着哭腔,气音断断续续的,像只被欺负得走投无路的小动物。
“急什麽?”赵磊把素描本举得高高的,另一只手飞快地翻着页,嘴里发出夸张的惊叹,“哟,这不是江熠吗?哑巴画得还挺像啊!这张是他虎口的疤吧?画得这麽仔细,是不是暗恋人家啊?”
周围渐渐围拢了几个看热闹的孩子,指指点点的声音像针一样扎进林微的耳朵。她看见赵磊举起那张她画了很久的速写——画面上,江熠正低头给她剥橘子糖,阳光落在他们交叠的手上,糖纸闪着金光。
“大家快来看啊!”赵磊站到双杠上,把素描本举得更高,像举着面胜利的旗帜,“哑巴暗恋杀人犯的儿子!难怪整天形影不离,原来是想当杀人犯的儿媳妇啊!”
哄笑声像潮水般涌来,拍得林微头晕目眩。她的脸烫得像火烧,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它掉下来。
江熠说过,哭解决不了问题,要学会自己站起来。
她再次扑上去,指尖快要够到素描本的边缘时,赵磊的跟班突然伸出脚,狠狠绊了她一下。
“啊——”林微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在旁边的沙坑里。沙子钻进她的领口和袖口,硌得皮肤生疼。更疼的是掌心——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那块从被拐时就带在身边的石头,正死死地硌在掌心,像要嵌进肉里去。
她擡起头,看见赵磊还在双杠上起哄,素描本的纸页被风吹得哗哗响,像在替她哭。有几粒沙子飞进眼睛里,涩得她睁不开眼,只能模糊地看见周围晃动的人影,听见那些刺耳的笑声。
掌心的石头越来越烫,像块烧红的烙铁。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货车厢里,人贩子嘲笑她“是个没人要的哑巴”时,也是这样的感觉——无助,愤怒,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她听见一声极轻的响动,像是什麽东西被捏碎了。接着,起哄声突然停了,周围安静得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声音。
林微揉了揉眼睛,看见赵磊的笑容僵在脸上,像被冻住了一样。他举着素描本的手在微微发抖,目光越过她,看向她身後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她顺着他的目光回头——
江熠站在沙坑边,背对着光,看不清表情。但林微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寒气,比冬天的风还要冷。他的拳头攥得死紧,指节泛白,虎口那道旧疤在阳光下红得像要渗出血来。
刚才那声响动,大概是他捏碎了手里的什麽东西吧。林微想。她记得他出门时手里拿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她昨天说想看的萤火虫。
空气仿佛凝固了。赵磊从双杠上跳下来,想偷偷溜走,却被江熠的目光钉在原地,一步也挪不动。
林微慢慢从沙坑里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沙子。掌心的石头硌出了道红印,像朵开在掌心的血花。
她看着江熠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什麽东西,要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