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口的名字
秋分过後,海风吹起来带了点凉意。江熠在“微熠书屋”门口摆了个木架,上面放着些适合孩子们看的绘本,封面大多是林微画的插画——有玉兰树下打手语的孩子,有海边捡贝壳的母女,还有两只手交叠着捧橘子糖的剪影。
那个眉眼像林微的女孩成了常客。她是晓棠,家就住在附近的渔村,每天放学都会来借本书,有时候是童话,有时候是科普,临走前总会买颗橘子糖,像林微那样把糖纸叠成方块。
“江熠哥,今天的风好舒服啊。”晓棠抱着本《昆虫记》走过来,发梢被风吹得乱翘,像只刚从草丛里钻出来的小鹿。
江熠递给她颗橘子糖,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像上次一样,温热的触感让他瞬间清醒。他已经很少再恍惚了,晓棠的活泼开朗,和林微的安静内敛截然不同,就像海边的烈日与清晨的露珠,各有各的明亮。
“快到重阳节了,村里要办庙会,”晓棠剥开糖纸,把糖块扔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江熠哥,你要不要去?听说有捏糖人的,捏得可像了,跟你画的玉兰一样好看。”
江熠笑了笑:“到时候看吧,书店可能走不开。”
他现在很少离开书店太久。妈妈苏婉的精神时好时坏,清醒的时候会坐在窗边织毛衣,说要给“微微和阿熠”各织一件,毛线团滚落在地时,她会像个孩子似的慌张;糊涂的时候就抱着布娃娃坐在海边,对着浪花念叨“微微的红头绳”。
他得守着书店,守着妈妈,守着这些和林微有关的痕迹,像守着座不会沉没的岛。
晓棠没再劝,只是翻开《昆虫记》,指着里面的蝴蝶插图说:“你看这只凤蝶,翅膀上的花纹像不像玉兰花瓣?我妹妹也画过这样的蝴蝶,说要送给她住院的朋友。”
“你妹妹生病了?”江熠问。
“嗯,白血病,”晓棠的声音低了些,却没太多悲伤,“不过医生说快好了。她跟我说,等出院了就来你这里看画,她也爱画玉兰。”
江熠的动作顿了顿。阳光落在书页上的蝴蝶图案上,让他想起林微画的最後那张海边星空,星星旁边画了只蝴蝶,翅膀上沾着泡沫——她说“这是小美人鱼变的,要飞到天上去找星星”。
“她会好起来的。”江熠说,声音很轻,像在安慰晓棠,又像在安慰当年那个抱着病历哭的自己。
晓棠点点头,又恢复了活泼的样子:“江熠哥,你总在看墙上的画,是不是在想很重要的人啊?”
江熠擡起头,看向墙上那幅最大的画——林微画的福利院玉兰树,树下站着两个模糊的身影,一个在打手语,一个在递橘子糖。画的角落有行小字:“我们的树。”
他看了太久,以至于画框的木质边缘都被他的目光磨得发亮。以前张阿姨总说:“阿熠,你别总盯着画看,眼睛会疼的。”他那时只是笑,没告诉她,只有看着画,他才觉得林微没走,还在树下等他。
“嗯。”江熠轻轻应了声,这是他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承认。
晓棠的眼睛亮了亮,带着点好奇,却没追问,只是安静地等着他说下去。
海风吹进书店,拂动了林微的素描本,哗啦啦地翻到某一页——上面画着颗橘子糖,旁边写着“甜”,字迹已经被泪水晕开了些,却依旧能看清那用力写下的笔画。
江熠的喉结动了动,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指着画中树下那个打手语的身影,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层薄冰的海面,却又带着冰下涌动的暖流:
“她是我姐姐,也是我想守护的人。”
这句话在心里藏了太久,久得像埋在玉兰树下的种子,终于在这个有风的午後破土而出。以前他总不敢说,怕一说出口,那些汹涌的思念就会把自己淹没,怕承认了“想守护”,就等于承认了“已经失去”。
可现在,看着晓棠清澈的眼睛,看着墙上林微的画,他忽然觉得,说出来也没什麽不好。有些名字,有些感情,就该被反复提起,像反复擦拭的铜镜,才能永远保持光亮。
“她也爱画玉兰吗?”晓棠问,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
“嗯,”江熠笑了,眼角有了点湿润,“她画的玉兰,花瓣上总带着点晚霞的颜色,她说那是‘甜’的颜色。”
他想起林微教新孩子手语时的样子,指尖像捧着露珠;想起她发“糖”音时气音像小猫叫;想起她把石头塞进他手心时,指尖的电流窜过心脏;想起她最後那封信里说“天上的星星,最亮那颗是我”……
这些记忆像串珠子,被“妹妹”和“想守护”这两个词串了起来,挂在心头,沉甸甸的,却也暖融融的。
“那她一定很温柔吧。”晓棠说,眼睛里闪着光,“就像你这里的书,还有你泡的茶,都带着点甜甜的味道。”
江熠没说话,只是从柜台下拿出本新整理好的绘本,递给晓棠。封面是他画的:海边的玉兰树下,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正并肩看海,手里各攥着颗石头,远处的浪花里,有只蝴蝶正往天上飞。
“这是……”晓棠翻开绘本,眼睛越睁越大。
“是她的画集,”江熠说,“我给它改了个结局。”
晓棠一页页翻着,时而皱眉,时而微笑,看到最後一页海边重逢的画面时,突然擡起头,眼睛红红的:“江熠哥,她看到这个结局,一定会很高兴的。”
江熠点点头,看向窗外。玉兰树的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林微在轻轻叹气。
远处的海面上,阳光碎成了星星,浪尖的白泡沫像无数只振翅的蝴蝶。
他知道,林微听到了。听到了他说“她是我姐姐”,听到了他说“是我想守护的人”,听到了这个迟来的丶却永远不会褪色的告白。
风穿过书屋,带着橘子糖的甜味,漫过了整个秋天。江熠拿起颗橘子糖,剥开纸,放进嘴里。甜味在舌尖散开,带着点微酸,像所有关于等待的故事,苦过之後,总会留下点值得回味的甜。
他想,以後他会常常说起她的,对着晓棠说,对着来借书的孩子说,对着海边的妈妈说,对着每片飘落的玉兰花瓣说。
因为有些名字,本就该被刻在时光里,被反复提起,被永远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