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昶面上有愁云浮现,说的却是:“惟筠,忍一忍罢。”
听见父亲唤自己的小字,奚尧唇边的嘲弄意味更浓,目光也逼近锐利,“忍到何时?兄长亡故之时,父亲就叫我忍,可这究竟要忍到何时?”
他们奚家几代人为了守好北周的江山,背井离乡常年驻守边关,赴汤蹈火丶鞠躬尽瘁一生,没道理还要被小人算计,被帝王猜忌。
对于奚尧的质问,奚昶没能给出确切的答案,长叹了一口气:“总有一日。”
奚尧只怕自己等不到所谓的那一日。
奚尧一言不发地走出王府,上了宫里派来接他的马车。
马车行得稳稳当当,奚尧却觉得远没有自己在颠簸的马背上来得安稳。
他略感疲累地闭了闭眼,那段他不愿回想却始终难以忘却的记忆又一次浮现在了脑海中。
奚凊的遗体被运回京中那日,他与父亲一同前去。尽管悲痛万分,却也记得仔细检查遗体是否完好,自然就注意到了一处异样的箭伤——
从伤口的形状和位置来看,那明显不是从前方敌军所在之处射来的,而是从後方的大周军队中射来。甚至这箭头上还淬了剧毒,摆明了要一击必中丶致人死地。
何其阴险?何其歹毒!
此事他们按下不表,父亲让他学会忍耐,并将他送去边西蛰伏八年。
八年时光如白驹过隙,如今奚尧已是功成名就,但只要一日未能抓住害死兄长的凶手,心中便一日难安,难以慰藉兄长的在天之灵。
-
“爱卿这些年在边地辛苦了。”龙椅上的皇帝萧颛和颜悦色地对下方的奚尧温声道,“得卿如此,实乃我大周幸事。”
“陛下过赞。”奚尧不卑不亢地应下,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冷峻。
萧颛今日早早便叫御膳房备好了精致糕点与琼浆玉液,此刻命人齐齐端到奚尧的跟前,面上更是关切,“边地苦寒,爱卿这一待就是八年,朕着心里着实是过意不去。”
“朕与你的父亲自小一同长大,看你也如同看朕自己的孩子一样。你在外的这些年,更是无一日不在心中挂念着你。”
帝王的脸上浮现出些微动容,似是真的忆起了与奚昶共同度过的年少岁月。
那时他们非君非臣,情感也真挚无比。
只是奚尧却不为所动,神色淡淡,“臣多谢陛下挂念。”
萧颛笑了笑,又关切地过问了一遍奚昶:“你此番回京可有去见过你父亲?他近来可好?”
自奚凊过世後没多久,奚昶便以年迈体病为由辞了官,一心做个闲散王爷,再不过问朝堂之事。也正因此,奚尧才没了後顾之忧,得以五年内都一意孤行地多次无视京中旨意,拒不返京。
“劳陛下挂念,父亲一切都好。”奚尧微微垂首,这让萧颛没能看清他脸上的神情,也难以揣摩对方的态度,心下顿时生出些不耐。
看来怀柔政策是没什麽用了。
这般想着,萧颛干脆直截了当地道:“从前因外敌强干丶事态危急,这才让你年少离家,镇守边地多年。而今边地安宁,百姓和睦,你父亲也已年迈。依朕看,爱卿此次回京便留下吧,不必再回那苦寒贫瘠之地,多在你父亲身边尽尽孝。你父亲和你都为大周付出良多,如今也该好好享享福了。”
“陛下……”奚尧眉头一皱,想要说些什麽,却被皇帝打断了。
“爱卿,”萧颛面上仍带着慈和的笑意,说出的话却不容置喙,“朕已准备在京中为你新建府邸,再谋新职,另赐良田万顷以示嘉奖,你看可好?”
一番话说得恩威并施,即便奚尧心中再如何不愿,眼下也不能不应,只得垂首做出顺服的姿态,“臣……多谢陛下恩典。”
萧颛这才露出点真心实意的笑来,招呼奚尧多吃些糕点,说是特意为奚尧备下的。那糕点酥软精致,奚尧却吃得没滋没味,犹如嚼蜡。
奚尧好不容易应付完这对他百般忌惮,刚将他召回京就急着收了他兵权的多疑帝王,方从殿内出去,正好遇到萧宁煜迎面走来。
见到萧宁煜,奚尧面色更是冷了一分,先是防备地往边上侧了侧身,这才揖了揖手,“殿下。”
不过是个百官见了东宫太子都得行的见礼,却令萧宁煜心情大好,心下也忍不住生出些逗弄人的心思,唇角微勾,“将军瞧着不太高兴,是谁惹你不痛快了?”
奚尧不知他何意,无意多谈,“臣没有不高兴。”
若是旁人问起,奚尧兴许还会多回一句多谢关怀,但对方是萧宁煜便算了。
谁知道萧宁煜这又安的什麽心?
“将军何必跟孤见外?”萧宁煜似是瞧不出奚尧的不待见一样,往他那边凑近了些,调情似的低声道,“告诉孤,孤兴许还能帮你排忧解难。”
“殿下。”奚尧擡起眼,终于愿意对上萧宁煜的视线,只是眸光又冷又利,似是裹着寒风的细雪般,刮得人生疼生疼的,“臣与您并不熟。”
不熟,自然谈不上什麽见外不见外的。
“哈。”萧宁煜被奚尧的态度惹得有些恼,呵出一口气正欲说些什麽,目光却扫到了奚尧後颈上的一点暗痕,眸光不由得深了深,唇角的笑一时变得玩味起来,“是,不熟。”
“不过将军,”萧宁煜又倾身凑近了些,有意贴在奚尧的耳畔吐字,“下次说这话前不如先换件高领的衣袍。”
“这般不小心,生怕满皇宫的人瞧不见孤在你身上留下的印子麽?”
萧宁煜施施然抽身,很满意地瞧见奚尧面上一闪而过的难堪。
他不再留恋地大步流星朝殿内走去,衣袍正好擦着奚尧经过,带起一阵不小的凉风。
春风料峭,奚尧当日回去便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