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全栽木兰!紫粉纯白都栽些,花谢了,那株型叶片也是很好看的!”不染看出了赵氏的不愉快,立马打消了念头。只要赵氏不喜欢,管它是不是枯乏的冬日里唯一可赏的景致,都是可舍弃的。另外,不染对赵氏口中那个不愿想起的人还是很好奇的,但很明显,眼下可不是什麽刨根问底的好时机。
将军带着不染进了宅子,虽说只是在各处简单逛了逛,出来时也已日落西山了。那小家夥感觉自己又走了一遍从草原到晔城的路似的,後半程累得,恨不得在哪里躺一下才好。可怜他还得装着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免得扫了赵氏的兴。总算又熬上了车,谁知屁股还没坐热呢便又到了下一个目的地——晔城知名的绸缎庄,锦霞居。不染无奈,只得随赵氏又逛起了铺子。
“你去挑几匹喜欢的,便是多捎上些也无妨!”赵氏进店後随便看了几眼便在一旁站定,指着各色锦缎不无豪气地说。
“干嘛?”
“买布料能干嘛?自是给你裁衣裳啊!”
“我……我有衣裳!”
“你那几身粗布衣裳还是刚来时兵士们凑给你的,本就不合身。往日,我家中的杂役也不穿那粗麻料子,你是我的随侍,穿成这样岂不是打我的脸?快去!”
“是……”
将军背着手在後头站着,不染看看这匹又摸摸那匹,总也拿不定主意。夥计看他犹豫不决便笑盈盈的说道:“这位小哥儿肤白秀美,不消什麽花色都合适的!”
将军原本以为不染是个挺爽利的孩子,没成想挑个料子却磨叽了半晌,眼见自己都等饿了,索性上前替他拿了主意,选了一匹淡青丶一匹浅粉丶一匹墨绿的,结了账教夥计一并装上车。
“你这是怎麽了?”车里,不染低着头一言不发,将军还以为一番高消费下来他会高兴,却没想到人家根本不是孩子心性。
“从前爹爹辛苦一整年挣到的银子也勉强只够一家人温饱。每每进城,娘亲总盯着夫人小姐们的罗衫看,满眼艳羡。可惜,致死也没能……如今,我这做儿子的怎好腆着脸,心安理得的接受将军的照拂,穿上双亲一生都未穿过的锦衣华服!”不染想起了父亲弥留之际望着自己的眼神还有母亲眼中最後的愤怒,不由得又是一阵伤感。
将军轻叹了口气,沉默了片刻说道:“这样吧,择日我陪你去趟了业寺,请那里的僧人立了往生牌位,为你的家人做场超度法事!再在西山脚下择一处好地方立个衣冠冢,也好全一全你的孝子之心。”
不染的泪一下子落了下来,到目前为止,他这辈子只哭过两回,一回是现下,一回是怀抱着口吐鲜血的母亲时。据说李茂谦其人自打出了娘胎起到整个幼年时期,到底是一滴眼泪都没掉过。
初生的婴孩静悄悄的都不哭一声,在老人家看来可不是什麽吉祥之兆。当时李氏的祖母还活着,她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连忙上前查看这个新生儿是否在呼吸,当看到小不染肢体健全丶皮肤粉嫩,小肚皮上上下下规律的移动时,她赶紧朝着他小小的脚底板狠力拍了一巴掌。岂料,这孩子只是把自己尚视物不清的眼珠往这个散发着腐朽之气的庞然大物身边转了转,之後便继续淡定着,仿佛自己仍在母亲温暖安全的胞宫里潜泳一样伸了伸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儿,他年迈的祖母阴沉着脸,在心里暗暗咒骂了句:“小妖物!”便悻悻的出了屋。
当天夜里她梦见一个神情高傲却俊美非常的男子以一种让人透心凉的眼神站在床头盯着自己,这个老态龙钟的妇人几乎瞬间就认出了那双眼睛。只可惜,她已经没有机会翻起身来收服那个“小妖物”了。她在不染出生的第二天凌晨,就着新鲜热乎的梦魇踏上了黄泉之路。她下葬的时候,不染的小嘴正吧嗒吧嗒用力吮吸着母亲丰盈的乳汁。期间,还不忘大张着自己那双漠视万物的眼,打量着这个光怪陆离的人间……
“春夏,你怎麽不听为夫的话呢?”李载和的意识逐渐陷入昏沉,他生命最後的时辰,口中反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屠村那个夜里,他曾呵令其妇放下镰刀与不染一道躲起来,这个温和得如同轻拂麦浪的晚风一般的男子致死也就厉声厉色过这麽一回。而在他面前一贯驯顺的成氏,一样致死也就违逆过自己的夫君这麽一回。她之所以不听劝阻执意举起那利器以卵击石,只是想要保护自己爱的人……
不染见到她俯身倒在血泊里的时候也是一下子便落了泪。这个自幼瞧见旁人哭鼻子,只会指着人家脸上的泪珠子问:“这是什麽?”的小妖物终于不可避免的尝到了那咸咸的滋味。只是,那时他的泪里更多的是焦急无措而非撕心裂肺的痛苦。但此刻,他的泪却是实实在在为赵氏而流的。赵氏的体贴感动了他,仅此而已。哀悼双亲这个更合情理的垂泪理由可不是正解。那小妖物哭得静默又短暂,此刻的他根本预见不到,自己那半生无用的泪腺即将在赵氏的催逼下重焕蓬勃的生机。
赵氏对眼泪的认知建立在一场从天而降的离别中。母亲的泪水滴滴垂落在胸口,当时的他太小,小到不明白发生了什麽。透过轿车的後窗,他看到自己父亲板起的面孔越来越远,他缩回母亲怀里不敢动弹,生平头一次觉得她的怀抱有些冰冷。
从此,他夜里总能听到母亲细微的啜泣,透过半掩的房门,那个在清冷的月光里显得异常不幸的背影,成了小浊哥儿最为熟悉的梦境。更为不幸的是,与那小妖物不同,小浊哥儿从不缺乏感受痛苦的能力。
有别于其他万千泪眼的主人公,不染的泪即便既不滂沱也不持久,但却可以让赵氏的心肺同时停止应有的搏动与收张,于是,他的呼吸就此卡在了当下。所以,赵氏对不染的泪作出反应就纯粹是出于生存的本能了。
往霓裳坊去的路上赵氏一直紧紧揽着不染的肩膀以示安慰,他做出这一举动前是经过再三思量的,虽然只用了眨个眼的工夫。他之所以安慰个人还要瞻前顾後完全是因为忌惮着自己那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不大对劲。
自从那夜他握了不染的手,他便对那触感念念不忘,这个以一种并不稀罕的方式闯进自己人生的少年似乎叫醒了自己内心早该涌动的某种东西。赵伯渊时年已二十有四,旁人在这个年纪之前便已觉醒的,对于两性关系的探索和尝试在赵氏身上都尚不曾发生。
赵氏的父亲——文德公赵元枢,一度因为自己儿子的洁身自好而倍感自豪。毕竟,好不肖一个李思道,好大一张忠武伯的愁眉苦脸高悬在眼前。赵国公在这方面便对那不知是亲子还是对头的家夥没办法挑刺了。这个心机深沉了半世的豪门显贵怎麽也不会想到,自己儿子的洁身自好与品德高尚与否关系不大,而单纯的应归功于彼时的赵伯渊还没有遇到能让自己心潮澎湃的对象……
赵元枢这个男人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掌控住自己的心爱之人。从苏挽毅然决然的离他而去开始,他的掌控欲便愈发强悍。他至今都没认清某些东西不容侵犯的属性,苏挽的倔强如是,赵伯渊深藏不露的性取向亦复如是。
这个此刻正享受着人间一等一的荣华富贵的老头儿在造物眼里就是条十足的可怜虫,不仅因为他在控制苏挽的战争中一败涂地,更是因为由其子把守的另一块阵地他一样占领无望。他从一开始就选错了对手,他应落力掌控的当是自己的非分之想,是自己对权力的渴望及种种贪婪的欲求。
在大是大非面前,在克制自己这件事上,这个自诩无愧的男人其实远没有其妻其子出色。赵元枢的贪得无厌丶傲慢而不自知与李不染坦坦荡荡的漠视一切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此二人的存在都令造物感到愤慨。逼使他无论如何也要剪除掉这些旁逸斜出的丶扭曲丑陋的人性枝丫。这个高高在上的神明完美的诠释了什麽叫锲而不舍,他在赵元枢身上已经浪费了一个苏挽,却还非得让赵伯渊再为自己冲锋陷阵一回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