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九己酉,说起不染的兴趣爱好,除了料理饮食之外恐再无其他。从前成氏每日下厨,小不染只有在窗口探看的份,他不是不想动手尝试,只是苦于没有机会。他年幼时,母亲会以厨房里又是刀又是火,又是滚水热油,太过危险为由不许他近前。後来他大了,母亲的说辞又换成了“堂堂儿郎不好总混迹在厨房。”其实成氏对妇人下厨天经地义这样的歪理是不以为然的,她只是很宝贝自己的小儿子,舍不得他吃苦受累而已。
将军同样不希望不染老是把光阴消耗在煮饭这件事上。从前在军中时,一眼看不住,不染就要溜去夥房,如今立了府,将军便迫不及待的专门请来厨师主理日常宴饮。他以为如此不染就没理由再为夥食操心了,可那家夥连火头军的手艺都要学,请了正经厨子不是自投罗网麽?将军此举堪称失策。果不其然,不染开始日日缠着家里的大厨教他做菜,今日学清蒸鲥鱼,明日又是素烧山珍,大厨烦了不肯教,他就撒娇卖乖缠得人只好就范。将军对此可看不惯了,私下说了他几回也不奏效,到头来,改变的只是去夥房寻人还是去厨司寻人而已。
“你这娃怎又来了?!是要抢咱的饭碗还是怎的?”趁着赵氏聚精会神看棋谱的工夫,不染又来折磨大厨了。
“他哪里是要抢你饭碗,他怕是要到樊楼对面开馆子抢人生意呢!”赵氏那聚精会神是装出来的,他早打定主意要抓不染个现行,好好教训他的擅离职守。
“哎呦天爷呀!将军您走路怎麽没声儿啊!吓死我了!”悄无声息的出现是赵氏的一手绝活,那师傅膀大腰圆好大一副身量,竟也给吓得心直哆嗦。不染呢,本就做贼心虚,听见将军的声音,喊都喊不出来了,只一手捂着胸口,一手忙胡撸自己的头毛儿。
“正好,您快劝劝这娃吧,他成天往这儿跑,这那都要自己弄!您说,他都给料理了,还要咱们作甚?”大师傅紧接着就开始诉苦。
“你忙吧!”将军歪着头撇嘴一笑,拉起不染就走了。
“我还有东西要学呢!您别拉我呀!”
将军都不理他,直接把人拽回了温雅轩“做茶!吾口渴了!”这人往那儿一坐,很有些颐指气使的吆喝道。
不染耷拉着眼皮直撅嘴,谁看都是不乐意。可他还是乖乖给赵氏做了茶。说起做茶这等高难度的雅事,像不染这样农人家的孩子本是接触不到的,得益于他有一位趣味高雅丶博览群书的父亲和一位夫唱妇随丶勤俭持家的母亲,不染家中便有了一套东拼西凑,虽不象样却也勉强堪用的茶艺器具。哪怕只得些散碎茶叶,李载和依旧照着书上记录的手法教会了不染如何点茶。
“将军,就让我去学吧,求您了!”
“那日你做那翡翠圆子咸得跟什麽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劫了贩盐的船呢!就这你还学个甚?别学了!往後不许你再去厨司!什麽人干什麽事,饮食就让厨子去料理!”
“那日的菜是口重了,可我只是一时失手!您就让我去吧,我好容易才有个机会学些本事!”不染可心急了,他喜欢下厨,更喜欢为自己心爱的人洗手做羹汤。赵氏这样百般阻挠真是既不近人情又不解风情啊。
“你想学本事还不好办!我给你寻个师傅,就学经营!”对于职业规划赵氏有自己的看法,他可不是对当厨子有什麽偏见,只是夏虫不可以语冰,你跟他说煮菜烧饭有意思,他是理解不了的。
“啊?经营什麽?”
“産业呀!偌大个宅子,百十来张嘴,加上马匹车架,不经营産业,难道全指望我那点儿月俸来养吗?”
“将军是从四品上将军,月俸应该不少吧!府中开销大麽?人口是多了些,将军养不起便裁撤些不成麽?”
“养是养得起,不过就别指望过得多麽滋润了。单说给你做那几身华丽丽的衣裳,或是上樊楼消费,这都不算什麽!可我不是只养你一个,且也不能太过厚此薄彼。府里这麽些人的吃穿用度丶月例节例乃至犒赏丶日常园舍的装点维护修缮,还有我自己交际应酬,这麽多花销压下来,单靠月俸如何打发?”
“我不吃好的穿好的也可以,月例有多少乃至给与不给我都认!不是我说,将军使银子可真够大手大脚的。前几日姐姐教我去账房领月例,竟领回来一张五十两的银票,谁家给仆从派月例使银票啊!多少人辛苦整年也挣不到这麽大笔巨款呢!将军府里那麽多下人,单这一项开销……天爷!这是多少银子啊!”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不染按单价乘上人头儿,险些惊掉下巴。
赵氏的确是个出手大方的,噢不,应该叫出手阔绰。尤其是对家里的婢仆和那些苦命之人,这与他从小所接受的教养不无关系,而这方面对赵氏影响最大的人就非他的外祖父莫属了。他外祖家世代经商,从来子弟除了识字算账这些基本的,哪个对做学问都不感兴趣。直到苏慎微这里才终于出了个文人。苏公从小好学,加上天资聪颖,没费什麽劲便考中了进士,商贾之家竟养出天子门生在当地曾一度被传为美谈。回乡之後他顺利做了个小官,也没忘把家族産业经营得风生水起,他不仅为官清廉,人也正直慈悲丶乐善好施。每每搭救起苦难来都是不遗馀力的。真可说是个十足的全能型选手,挑不出毛病的青年才俊,那自然是炙手可热,名声在外的。以至于监州大人都没嫌弃苏家除了他之外皆是商籍,竟把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许配给了他。
最难得的是夫妻二人相看两不厌,可谓琴瑟和谐,只是美中不足二人膝下无子,其妻曾多次要为苏公纳妾延绵後嗣,可熟料,苏公几番婉拒无果,情急之下竟指着天对着地,发誓说自己今生只要她邬延珍一个,如若往後再提纳妾之事,自己就剃了头出家做和尚去。邬氏哑然而笑,可笑着笑着就落了泪。她的泪里有感恩,感恩造物教她值遇如此郎君,她的泪里也有惭愧,她恨自己这副不争气的身子,三不五时的缠绵病榻,不好生养,拖累了苏家的香火。所以,当她年过四十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不顾郎中和苏公的多番劝阻,毅然决然的舍弃了自身安危,冒死为苏公诞下一女。邬延珍说来也是勇毅,若非她敢担当,後头也就没有赵氏什麽事了。
赵氏虽只是个外孙,却颇有苏公当年的风范,完美的承袭了苏公的上进丶专一丶仁慈丶有头脑和大手大脚。若再得了他外祖母的真传,能全面的拥有孤注一掷的胆色与担当,便可称是个真正的强者了,可惜这世上从来没有所谓完人。
托苏公的福,赵氏自幼有幸学了不少生意经,苏公既没有亲子,他用心经营了半生的那份丰厚的産业便都交给了赵氏继承,至于他赵氏本家更是显赫得不行。说到底,赵伯渊的起点很高,他厚重的根基和创造财富的能力足以支撑起他济世救苦的胸怀和出手阔绰的行为方式。
“哈哈,傻小子,给旁人的可不是你这个数儿!”赵氏又是话一出口便觉不妥,他府里的下人虽说月例比外头丰厚不少,可跟不染比起来还是有差距的。赵氏其实是心虚了,他不想让不染瞧出自己待他是不一样的,可自己那张嘴却屡屡比脑子快,总说些不该说的,想来应是还不适应偷摸的去爱一个人吧。
“那是多少?”不染歪着头,傻傻问道。
“这不重要!你若真为我的荷包着想,学会经营替我开源也是一样的!”
“将军还是少给我派些月例吧,或只包吃住也行!但别逼我学什麽经营。从前,我娘记的日常花销的册子我瞧着都发晕,学做买卖必得会看账,光想想都头疼,我不学!”不染已经保持了最大的克制,至少他的语气是柔和的。像他这样一个什麽都不放在眼里的家夥,换了旁人要操纵他,他早就怼人了。
“呵!多少人想学都没机会!你真是不……”
“禀主君,门上的小厮来报说,霓裳纺的掌柜在外求见,说是之前定的便服已做好了,想亲自给您送进来!”
赵氏无疑方方面面都是出挑的,可他也不是一点儿毛病没有。比如,他多少有些强势,只要自己觉得好的事,无论对方认不认可丶愿不愿意,他都希望人家乖乖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做,否则他就要闹!这不,他一听不染那话瞬间就不乐意了,刚打算开始自己的表演,那位掌柜的正好就替不染解了围。
“教他去前厅候着吧!”
“是!”
“这事改日再说,可不能纵容你再这麽混日子了。”
“我没混日子呀,不就是爱下个厨麽!将军也说过,人各有志嘛。”不染据理力争,依旧语气软软的。
“吾懒得跟你矫情!你去前厅吧,记得再做盏茶给人家奉上,大老远的,可是巴巴儿的给你送衣裳呢!”赵氏没好气儿的说道。
“将军不去吗?”不染冲赵氏眨巴着自己迷人的双眼,问道。
“作甚?吾不跟着你,衣裳都不会穿了?”赵氏皱皱巴巴道。
“您帮我看看不成麽?”不染受气包儿似的,娇气气说了一句。造物又笑了,赵氏简直是个得力干将,他磨起不染的性子来简直不要太轻松,难为那小妖物居然照单全收。从前,无论谁人甩的脸子,他李不染也是不会去接的。
“罢了,走吧!”赵氏佯装勉强,说罢大摇大摆的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