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什麽?!将军还有馀地挑三拣四麽?来年您府上怕是连买茶叶的钱都被挥霍干净了吧!”不染截住了赵氏的话,回过身横眉怒目的怼了人。一个小小厮,真是胆大包天啊!
“你这是做什麽?”赵氏这句话本该问得理直气壮,乃至带着个在上者被冒犯後应有的震怒才对。可他那语气不但没体现出半点恼火,反倒怯怯的,脸上呢则是一副委屈巴巴。
赵氏脾性的底色是温和且克制的,他轻易不会失去理智,这一点继承自他的母亲。犹记得当年赵元枢向苏挽摊牌的那个夜晚,面对巨大的伤痛,苏挽依然保持住了自己的自尊与体面。她不怨不闹不哀求,更没有以死相逼试图挽回什麽。就连她最後没能忍住的泪水也只是静默的流。
赵氏此刻正无意识的复刻着苏挽当时强装镇定的表现,只不过,他的怯与苏挽的不同。他的怯更多的是因为不知所措,而苏挽的则来自那业已确知的未来。
“做什麽?!我说将军,到底不是您自己辛辛苦苦,一文一文挣回的银子,所以挥霍起来丝毫不心疼的是吧!稳固边防是国事!臣子出力是应当应分的,什麽时候开始还要自掏腰包了?他款子爱拨不拨!墙头爱修不修!攻防爱建不建!还有那位大人的脑袋爱痛不痛!自己去想办法呀!几语无奈外加一句仰赖便诓到几百万两,天爷!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好赚的买卖没有?!”不染的爆发十分猛烈,不知李载和当年如若也如此这般“挥霍无度”的话,成春夏还能不能保住一生只违逆自己夫君一次这麽个出色的记录。
“为了几个钱,你怎好把话说得如此难听!事急从权,这银子吾当然不能白出,到时候一并报上去,朝廷早晚总要归还的。横不能就这麽干等着,又不是真的凑不出来!”赵氏这才反应过来李小妖为什麽叫唤,他松了口气的同时也觉得有些荒唐。
屋内人声方有高低,院中渐次聚过来瞧热闹的,已经及时的被荼蘼打发了个干净。前厅的事她已悉知,此刻正在心中暗笑,她觉得那小妖火力全开的正当时,多得他,自己才省了一番唇舌之争。
“将军脑子里整日盘算的都是些什麽?这单单是银子的问题麽?将军不怕得罪人麽?这事为什麽非要您挑头?这分明就是块烫手的山芋,无论做的成败与否,将军恐都落不下好!您可知道,因着您上回放了那对外族母子的事,外头已然都在传闲话了!说您妇人之仁都算好听的!更有那混帐的居然非议您软弱,质疑您戍边的能力!
这回您还要亲自出面,做从那些唯利是图的商人口中夺食的蠢事,他们就算肯出了这笔钱,心里也定要怨恨您的!到时候,外头指不定又要怎麽编排您呢!说来官家也是知人善任的,他怕是早摸清了您的性子和家底,故意使唤您来收拾烂摊子的吧!旁人遇到这种事都是装聋作哑丶避之唯恐不及。您到好,身先士卒!我看您是大善人做惯了,不慷慨解囊就不舒服是吧!”李小妖这张看起来精致美好的嘴巴,叭叭叭叭一通输出,听得赵氏脑瓜子又嗡嗡了。
“你疯了!敢妄议国主!”赵氏斥道“你听好!吾便是一世遭人记恨也无所谓!稳固边防是国事没错,可也是事关千家万户丶无数百姓福祉的大事!吾作为一方将领推动此事责无旁贷!这事做好了就是自他两利的功德一件,你自诩也是读过书经的,如何说得出这等市侩言语?装聋作哑丶避之不及那是何人所为?那是那些无为冗员丶悭吝油滑之人的做派!吾不屑于此!”
“我何止是市侩,我还势利呢!旁人的福祉与我何干?!我只看重你!我不喜欢那些蠢货说你的不是!不喜欢你老是委屈自己!不喜欢你吃亏!不喜欢你善良得像个傻瓜!”不染攥紧拳头直喘粗气,眼中有些晶莹的东西在闪烁。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卑微与赵氏的尊贵了,这一刻,他与赵氏是平等的。
赵氏自觉话说得重了,在他的认知里说人市侩是很不客气的抨击,不染数落自己的主君的确放肆,可实际哪个听不出来他是在为自己这个主君殚精竭虑。看着他气呼呼的样子赵氏忽然十分心疼,所以自己已经准备冲上云霄的声调重又回到了地平线以下。
“这事若是办不成,不染,你想想看有多少人得跟着遭殃?假如我能早些到此地办好此事,或许你的家人也就不会枉死了。推己及人啊不染!权当吃亏是福了,别气了好吗?”
“从前爹爹进城卖粮,没少吃这些黑心奸商的亏。这世上的人素来贪欲炽盛丶愚痴不明,爹爹那时也常同我说什麽吃亏是福。”不染低下了头,赵氏温柔的呼唤,在很大程度上安抚了他的情绪“将军的性子时而跟我爹爹是如出一辙的,都是一样的天真。”
不染感到一阵无奈,他看待世人世事的出发点与赵氏抑或自己的父亲并不相同。他理解不了赵氏的责无旁贷,如同理解不了李载和的吃亏是福。因为他要的是眼前的公平。哪怕经历了一番塞外的磨折,他依旧无法做到推己及人。他曾经历的所有苦难似乎都是为了助长他的冷漠埋葬他的慈悲。
“你终于还是笑我天真了!”赵氏感到了轻微的难为情“不染,不用想也知道,只要稳固边防的事做好了,小到全城百姓大至整个家国皆能受益。即便这次得罪了人丶落了埋怨我也认了。从来人心良莠不齐,又何必在意他人如何言说?不染你记着,我不在乎那些虚名!”见不染重又默不作声,赵氏伸出双手握住了他瘦削的肩膀,往下探着头,想看一看他的脸。
“傻小子,我知道你是为我,可我不能不顾全大局!好不染,别恼了,您恼起来,在下实在吃不消!”
赵氏以为自己只是在开玩笑哄人,却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言行有多离谱。从来没有人如此长篇大论的数落过自己,包括赵元枢在内。换了别家主君被如此冒犯,那个大不敬的仆从恐怕早就被拖出去销毁了。而赵某人却在殷勤安抚。赵氏的爱已昭然若揭,他的宠溺太过显眼。
不染一下子心生愧悔,埋怨自己怎能如此无法无天。他刚想道歉,擡头却望见了赵氏脉脉含情的双眼,气氛瞬间暧昧。那人手掌的温度不断撩拨着他,不染什麽都顾不得了。他擡手拉下赵氏的袖腕,抓得死死的。
赵氏感受到了某种异样,但他却骗自己说,近在咫尺的那家夥只是在酝酿情绪,好为自己方才的放肆与自己赔个不是。可自己的心头为何生出了恐惧与兴奋呢?那头横冲直撞的小鹿到底是什麽时候跑来搅乱自己的心跳的?难道接受个道歉也是一件会让人惊心动魄的事麽?赵氏僵在原地,他吓坏了。
“空空空”一阵敲门声按住了李小妖正要踮起的脚尖“不染小哥儿,荼蘼姐姐教来问问,时辰不早了,今日的晚饭您是亲自料理还是要知会厨司预备膳食?”慕松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荼蘼先前清完场便吩咐他守在院门口,到了时辰人不出来才准进去叩门。只是,他这时机也把握的太正了,就连造物都拊掌直呼精彩。
“我自去料理!”李小妖不耐烦的很明显,看来他厌烦之人的名单上又要上新了。最近,他愈发受不了自己的磨磨唧唧,他急于给自己一个答案,好似当年成春夏亲自去找了李载和,堵着门逼问他是否对自己有意时一样急不可耐。不染也是这麽个性子,害怕失去也只能压制他一时而已。
“那你快去吧,我都有些饿了。”赵氏伺机挣脱了李小妖的魔爪,在他看来,门外那不长眼的小厮简直是万世救星。
“真是讨厌!”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李小妖的勇气也是一样经不起接二连三的被迫中断。不染在心中恨恨了这麽一句便满心遗憾的出了屋。
虽然李小妖不是头一回见识赵氏这与旁人大相径庭的计算方式了,可他就是看不惯。赵氏的义不容辞丶舍我其谁,在不同的人眼里有不同的样子。以李载和为代表的那类人定会觉得其无私高尚,值得被尊崇和敬仰。而李思道之流难免觉得不解乃至搞笑,至于不染,他已经懒得对赵氏的行为做出什麽具体的评价了,他在忙着心疼赵氏,他第一次觉得像赵氏这样拥有很多的人也可以是可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