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往後退一小步,眼睛瞥向窗外,“但你知道吗,喜欢你这件事对我来说并不容易,我不在意旁人怎麽看我,可连我自己也不禁怀疑,到底喜欢你什麽呢。我自认爱的不是你的钱丶你的背景丶你的太过漂亮的花园,可正是那些东西塑造了现在的你,怎麽可能分得开……”她回过头看达西,眼神终于温柔下来,“那天我们送流浪小猫去宠物医院治病,看到你双手颤抖丶紧张得快要哭了的样子,我才明白过来,我喜欢的是这个人,就算剥掉了洋房或花园,我也会喜欢你的。你比那些东西更珍贵。”
“世界上最幸福的妻子,这个名号太沉重也太困难,我做不来丶也不愿做……”伊莎捧起达西的脸,深情望着他,语气软下来,“让我用我的方式爱你好吗。别再拿豪宅诱惑我了!”
“你总爱发表演讲……”达西轻叹一口气,紧紧抱住伊莎,低头耳语,“不住豪宅丶不办婚礼,去度蜜月总行吧。”
“假期当背包客怎麽样,去南美。”
小说读完,已是深夜。
明明是个快乐的故事,读到最後,大卫却有点怅惘。
故事里的男人和女人因误会相识丶又因误解错过。
他们总是不停地说话,努力解释自己丶尝试理解对方。
与其说那是命运的邂逅,不如说是一个又一个微小的决定——再多说一句丶再往前一步丶再靠近一点。
大卫蓦地想起英文里的说法,爱是信念的一跃。
小说放在一边,大卫低下头,眼睛落在自己的左脚。
五根脚趾,细长丶瘦骨嶙峋,第二根脚趾尤其突出。
和父亲的一模一样。
这个发现动摇了他,像灾难片里按下一个按钮,世界瞬息变天。
大卫忽然感到难以形容的心酸。
胸腔内器官被打蛋器搅在一起,心脏沉下去丶肾脏浮上来丶胃跑到背後去。低沉的轰鸣声从身体深处响起丶地动山摇丶经过五脏六腑,最後化成雨水从眼眶里滚落下来。
起初是无声的呜咽,等到大卫意识过来,已变成小声的啜泣,眼泪完全停不下来,他只好用被子蒙住脸,张大嘴巴,任自己哭个痛快。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眼泪,他心中惊异多过悲伤。
或许是父亲的衰老令他崩溃。
又或许是基因的魔咒让他恐慌。
他是他的小孩,他们长着一模一样的脚趾,是否也流着一样冷漠的血,只会令接近他的人痛苦。而房间里的一切太熟悉太舒适,他的脆弱暴露无疑。
所有的河流汇聚于此。
大卫不记得那天自己哭了多久。
泪眼朦胧中,大卫随手翻到珍妮小说的最後一页,只见纸上用蓝色水笔写了一行小字:“你是我一夜好梦。”
他久久地盯着这几个字。
不知为何,竟有重见天日之感。
他静静地,抚摸珍妮写的那几个字,字的边缘墨水浅浅洇开。
玫依说:“你不是一个麻烦。这不是你的错。”
关芯说:“我们是人,不是佛陀,为何要谅解一切。可以不原谅丶可以不和解丶可以承认就是没有那麽多爱。这不叫消极,而叫面对。”
珍妮喊:“去他妈的!去他妈的!去他妈的!”
这些细碎的话语织成一张网,轻盈致密,稳稳兜住他,将他的五脏六腑轻托着,安放回原处。
这个夜晚什麽也没发生,但大卫隐隐感觉到,有些东西永久地改变了。劈开混沌丶重获新生,又或者说——信念的一跃。
母亲爱他,他也爱母亲。
他爱麦克,也相信麦克爱他。
他正在爱上珍妮。
至于父亲。他是他的儿子,但他不想成为他。也不必成为他。
大卫提起嘴角,还没展开笑容,鼻涕先冲出来丶打了个泡。
这个鼻涕泡泡彻底终结了他的眼泪。
他笑得狼狈,心情却是暴雨後晴空万里,他觉得充满希望,好像歌里唱的是真的,明天真的会更好。
大卫找出珍妮送他的那板巧克力。复古图案的塑料纸包装上写着榛果黑巧克力几个英文字。
他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巧克力在舌尖融化,苦苦的,吞下去,然後缓缓地,从舌根处泛起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