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康六听不下去,但也无法阻止李猊。
韦练方才还局促不安的心,此时因这句话而冷却,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终于从短暂的皮相诱惑中抽离,想起他是个什麽货色。
“我师父出身剑南,原是个术士,也是敛尸人。兵乱那年收留了我,故而我会些江湖技艺。”她语气平淡,半点听不出被冒犯:“我亦出身剑南,全家死得就剩我一个。无有对证,全凭我一家之言,信或不信,大人自己定夺。”
她隐瞒了自己出身河朔丶被节度使收留,後来在九州各地奔波流浪,最後来长安做乞儿却莫名其妙学了发丘手艺的过往,随便编了个剑南。就算他真的是同乡,也没必要知道她的底细。
毕竟,知道她底细的人全死了,无论她如何挽留,也挡不住天道无情。
李猊听过她的回答,只是嗯了一声,就收起红伞。韦练松了口气,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金科玉律,庆幸这番关于身世的拷问或可翻篇。而此时黑猫不知从何处窜出来,尾巴绕着她走了一圈,又对李猊龇牙。
男人转身离她远去,方才屏息装蘑菇的康六才擡头问她。
“唉,韦练,你又怎麽惹到那个瘟神了?”
“他经常这样?”韦练嫌弃白眼。
“偶尔,偶尔。”康六说完,又补充一句。
“不过自打你来了,好像脾气更冲了些。”
***
傍晚,御史台里灯火初明。
後厨内,韦练用手肘撑下颌,看着眼前那盘不知从哪来的鱼脍。
方才为核对尸体伤形和法师的禅杖痕迹一番折腾,她已疲累不堪。九成把握并不意味着此案就能了结,法师为何要杀害回鹘公主,死去的宫女又与此案有何牵连,而几次三番出现的药师经变图与那句莫名其妙的咒文究竟是何意,这一切与李猊非同寻常的反应又有何关系,越想她越头疼。但现在,让她更加疑惑的是眼前这盘鱼脍。
刀法熟练丶是沿着鱼骨头精细剔出来的肉片,肥瘦得当,鱼也是关中少见的好鱼。旁边搁着三式蘸料,甜咸兼有,还搁了一双筷子。怎麽看,都像是谁下过毒之後搁在此处的。
她就算肚子再饿,还是顾惜这条烂命。但在和鱼脍面面相觑了几刻之後,她终于咬牙站起来,拿起筷子打算试吃。但此时木门一动,李猊就踱步进来。
韦练立即把筷子藏在身後,而他只看了一眼,就淡淡开口。
“吃吧,康六做的。”
“康六做这个干什麽?”韦练更疑惑了。
“许是谢你教他画尸形图。”李猊言简意赅,走到她身边,她就躲。但猝不及防被他从身後夺走筷子,错身间,她再次闻到他身上清凉苦涩气息,和上次在平康坊被毒晕之前他塞给她的手巾气味一样。他夺走她的筷子之後,先夹了一块鱼脍,当着韦练的面吃下。她盯着他喉结涌动,直到对方开口,才回过神。
“没毒。”他把筷子放在盘边。
韦练还是觉得他这番行为有些蹊跷,但又说不出哪里蹊跷。手按在桌面上,看着那盘鱼脍,忽而想起某件事。
“大人不是不能吃肉?”
他叉腰站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少见地很有耐心。
“是不能吃五牲本文的五牲为牛羊豚犬鸡。。鱼类尚可。”
她哦了一声,拿起筷子,没意识到自己此刻耳尖发红。她刚要夹鱼脍,浑身却因李猊的视线不自在,只好擡眼问:“大人还不走吗?”
他咳嗽一声,说,院里在洒扫。
韦练想起方才院中刚拖走过犯人,留了些血迹。他本就有洁癖,那麽此时在後厨暂避也属合理,就不再在意,夹起鱼脍就吃。果然蘸料辛香丶肉质鲜美,入口即化。她尝了一口就眼泛泪光,接着两三下就把剩了的鱼脍扫完。接着她才意识到李猊没走,而且就在旁边看着,继而意识到若是个有眼色的小吏,实在应当给眼巴巴瞧着美食的长官剩半盘。
但她一块都没剩,连蘸料都吃光了。
韦练递过去一个抱歉的眼神,却在转过脸时愣住。李猊正抱臂站在月光之中,眼里碧波荡漾,温柔得像风平浪静时的曲江池水,又有种她看不懂的悲伤。
她忽然就慌了,想逃。说做就做,韦练搁下筷子就要溜,却果不其然,被拽住衣袖。
“今日为何总躲我。”
他的声音在身後响起。
“难不成,晌午在树下,我做过什麽……逾矩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