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那绛色官服的男子正仔细询问房屋坍塌的情况,耐心细致,宋怜并未立时作答,她见过替百姓着想的郡守令是什麽模样,应章做得越多,她反而越谨慎。
她看过广汉的州志,这已是三年来第三次暴雨後发山水了,城西三县受灾情况不同,损毁两天七十馀倾,若换做是陆宴,哪怕不通水纹工事,也必招募工曹匠人,从根本上解决涝灾水患。
广汉周边简阳丶邛崃丶彭山三郡山匪流寇横行,按理说应章总领五千兵马,且同时掌有粮仓丶兵马实权,拿下三郡绰绰有馀,怎会放任不管呢。
广汉的百姓因受郡守令庇佑,无不感恩戴德,其馀三郡怨声载道,无不殷羡广汉的臣民。
她本有十成的把握,确定应章会奉李珣为新主,只在广汉待得越久,越觉似有一团迷雾笼罩其中,不查清楚,便不放心暴露李珣的身份。
她分别在城西丶城东,以不同人的名义开了两家镖局,招募镖师两百馀人,只毕竟不是兵,动作起来多有掣肘,始终还是需要借由官府的名义,才能招兵买马。
宋怜往斜对面酒肆看了一眼,想了想,低声吩咐来福,“你先回去,让萧郎君唤上相熟的同窗,一道来正阳街,帮着府兵重建屋舍。”
来福应了一声,先驾着马车回去,留老丁在街边暗处守着。
宋怜带着幕离,在原地待了一会儿,进了酒肆,在离那青年不远不近的胡桌前坐下来。
酒肆里再无客人,只四十岁上下的掌事娘子正抹桌,眼睛望着外头,抟走宋怜搁在案桌上的银钱,眼睛还望着外头,“咱们有郡守令大人,老妇才能和老伴儿开茶肆,夫人您才能坐在这儿歇脚看茶呢。”
宋怜笑笑,跟着一道夸了,“是的哦,要是郡守令能把护城河修一修,以後也不能淹大水了,我家里有两间铺子,就在正阳街尽头,今儿也遭了殃。”
便听旁侧一声冷笑,“云夫人经营云氏布庄,米行,手握两大镖局,何等的富贵,岂会在意区区两间小铺子,只不过,夫人有钱请得起镖师,可护不住镖师的命,硬要护,夫人的命也休矣。”
宋怜心里微惊,镖局的事她虽没有刻意周旋隐蔽,真要查,却也要废一番功夫,此人一语道出,隔着幕离认出她来,想必特意查过。
掌事娘子目光惊异地看来,上下打量,宋怜起身道,“大人想是吃酒醉疯了,胡乱排揎什麽,酒醉似疯狗胡乱攀咬人,不
如到後街七碗茶肆醒醒神,民妇告退了。”
这司直无权无势,加之口上不留德,极难相处,寻常小吏也常给他挂落,偏他一身官服,洗得半旧半白,也不肯脱下来,腰间佩戴金銮殿上先帝赐予的福袋,每日招摇过市,越发遭人厌弃,掌事娘子鄙薄得很,啐了一口,倒笑脸送着宋怜出了门,连声寒暄。
宋怜沿着正阳街往西走,闲逛了两刻钟,待後头探视的目光散了,折进小巷,去了七碗茶肆,到时见得那周司直立在堂前看画,心底略松,一时便想得多了。
茶铺掌事将人引上二楼,宋怜先施行一礼,“方才无状,还请先生海涵。”
周弋并不虚礼寒暄,直言道,“能在四月里做起这些生意,稳得住两镖局的镖师,夫人必是有些城府的,若有胆魄,不如借周某一身常服,随周某走一趟,给夫人看些东西,夫人自然知晓原委了。”
此人害她,并没有多大益处,宋怜应声,去後院换了身暗灰色衣袍,同样做男子装束,跟着他在夜昧不明的巷道里穿行,折转六七道,方才停在一处暗贫坊的矮屋前。
再繁华丰饶的郡县,总也都会有泥屋草棚的坊集角落,地面脏污不堪,人们衣衫褴褛,纵是食能果腹,也只将将活着,冬日里甚至穿不上一双布鞋,宋怜了解江淮,也走过江淮十六县,至少拿最贫穷的人来相比,陆宴治下的百姓,也好上太多。
尚未进去,已是一股血腥气,腐朽摇晃的木门推开,血腥味扑鼻,一眼看得见头的暗屋里躺了三个人,一人残缺了腿,杵着拐护着身後一名六七岁小女孩,右侧木板床上躺着的男子昏迷不醒,还有一人稍年轻些,歪坐在地上,看得出治过伤,敷过药,却因身重数箭,通身是血。
观其体型,手上的茧,三人皆是辛苦劳作的农人,若非出了大事,又何必身受重伤,躲藏在这些地方。
宋怜心底翻起涛浪,低声问,“出什麽事了。”
周弋走去右侧,在竈膛前蹲下,探手进去摸拿,将东西递到宋怜面前。
血渍透出脏污的白布,接在手中仿佛有千斤重,宋怜打开来,是两份状告血书,邛崃丶简阳百姓状告广汉兵马,僞作山匪,劫掠粮食,烧杀邛崃丶简阳两地数百人,请青天大人做主,救一救三郡百姓。
两份血书字迹颜色深浅不一,想是送来的时间不同,显然这两份血书非但没有送进应章手里,还为他们带来了杀身之祸。
宋怜心底震骇,前後沉思着,倘若这应章当真是道貌岸然的山中狼,这几月她周旋生意时查不出端倪,这般家财,恐怕亦是对方眼底的羊羔,养肥之日,便是宰杀之时。
这位司直大人,无疑是极为聪慧的,应章沽名钓誉,他周弋明面上越是冒犯他,这颗脑袋越能留存得久,左右无权丶无势,无兵无粮,人人厌弃,能翻起什麽涛浪。
女子清丽的面容始终沉静,哪怕见了这满屋血腥,神情也并无多少变化。
周弋惊疑女子心性,却又因世势愤懑不平,天下辛勤劳作的,只能任人鱼肉宰割,或有些能力的,却熟视无睹,只顾利计,他五内俱焚,甩袖道,“夫人若以家资投诚那画皮狗,倒可以商途亨通,做那助纣为虐的鹰爪走狗,欲要我周弋和这几位相老的人头去献媚,也大可来取。”
宋怜环顾一周,各州驻军里,司直一职事关重大,从来都由天子钦点,他要招兵,应章不能拦着,也不会拦,但要真正掌握广汉,乃至蜀地三郡,应章不能留,也不能是现在的名声。
周弋抱臂看着她,冷笑不止,“夫人当真动了意,也别高兴得太早,昨日我已修书两封,分送往北疆同江淮,高兰玠与陆祁阊,二人虽是乱臣贼子,比应章之流,倒还上乘三分,应章不给三郡百姓留活路,两位奸臣必不会坐视不理,夫人当走狗,也必不会有好下场。”
宋怜看他一眼,温声道,“需得先将人送去安全的地方,保护起来,他们的伤势严重,待在这里,恐怕活不了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