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暮生想过许多次和方青和见面的情形,或是在衆人议事的大厅,方青和劈头盖脸地数落他的无理与胡闹。亦或是他与林月初从执手容地站在房内,接受着方青和的埋怨。
方青和是尊月楼的尊主,是林月初师父,更是程科口中薄情寡义的负心人。
江暮生说不出他对方青和究竟是何看法,但林月初一口一句“师父”却让江暮生心里直发慌。
江暮生既对那个被方青和杀害的奉天派女弟子感到悲痛与愧疚,却也对方青和的身份感到恐慌——正因为他是林月初师父。
林月初并不知晓方青和与奉天派的过往,这是江暮生的刻意隐瞒。或许是怕林月初心里的大山突然轰塌,又或是他本就不知如何开口,总之,江暮生一直将此事默默捂在心里。
可越捂越闷,江暮生对此人也愈发纠结。
可现在,看着眼前这个称不上魁梧壮实的中年男人,江暮生心里反而五味杂陈。
岁月似乎没有将温柔特地给予方青和,在对方消瘦的面庞上,尽是风霜抚过的痕迹。就连披肩的长发,也是灰白一片。可那双锐利的眼,依旧保持着洞察人心的清明,那不算伟岸的身躯,却如竹松般挺立。
这就是方青和,程科口中生性浪荡,又无情无义的方青和。
江暮生心里泛着酸,即便他不愿忤逆他敬爱的师父,可还是骗不了自己的眼——在方青和身上,他看到了几分林月初的影子。
“这就是你……”在江暮生毫不避讳的直视中,方青和上下打量着这个不太规矩的年轻人。
眼前的江暮生,同样与方青和想象中的大不相同。他原以为这个多次出手救下林月初,甚至在尊月楼光明正大掳走林月初的男子应当是面容刚毅,眼神狠厉之人。
可此人,浑身上下却毫无杀气,甚至无甚锋芒。即便长相俊朗,身形高大,但也被那稚嫩的面孔削弱了几分。
林月初轻咳一声,互相观望的两人立刻回过神来。
“师父,我们走吧,”林月初提示道。
方青和没有接话,而是径直转身带路。
江暮生这才想起,他原是跟随着林月初前去看望他的母亲。
昨日,在林月初温热的泪水中,江暮生得知了林月初的身世。
林月初父母在林月初三岁时便双双离世,是林月初母亲先前的爱慕者方青和亲手将林月初抚养长大。
江暮生心疼林月初的遭遇,心疼他年纪轻轻便失去双亲,也心疼这真相空白的十三年。
正因如此,江暮生更对方青和与尊月楼的过往闭嘴不言。
通往密室的通道昏暗幽长,三人端着烛火,脚步忽明忽暗。
在此处生活了十五年的林月初从来不知尊月楼竟还有如此隐秘之地。方青和将林静歌的尸体隐藏在这寒气森森的密室,也将那份无处诉说的情感隐藏在心。
曾经无数个日日夜夜里,一个孤独寂寞的身影就着微弱烛火踏过这已不知往返多少次的长长窄道,只为去见一个无法苏醒之人。
在石横挑衅的话语中,林月初得知,自从母亲死後,方青和便沉迷于荒唐诡谲的秘术。阅遍典籍万千,踏遍天南海北,只为寻找出一种令人起死回生的秘术。
可这世上如何会有这起死回生之术?
身为人徒,林月初对几近走火入魔的方青和有无限的感伤。这棵庇护了他整个幼年的大树,如今竟可悲地摇摇欲坠。
按理来说,林月初应当对方青和此等怪异扭曲地做法感到不适,毕竟他的生母此时此刻正躺在冰冷中不得入土为安。而这一切,统统来源于方青和的一己私利。
身为人子,林月初应当替他死後仍不得安宁的母亲丶替不能与爱人同葬一xue的父亲指责方青和一番。
但依靠方青和对母亲爱慕才得以成长的林月初,长大後岂能转身将自己摘个干净,高高在上地指责起这份不齿?
身份的割裂一直撕扯着林月初,每时每刻,不眠不休。如今,当他亲自迈步进入着无边的黑暗与寂静中时,心中的怪异又转变成一种朦胧的酸涩。
好像走过这段长长的路,见到了长眠的母亲,林月初就能与内心和解,在身份中找到平衡点。
眼看里室内越来越近,寒气也越发凝重,林月初几乎就要打起冷颤,他已经猜测到,方青和是将母亲安置在冰棺内。
果不其然,在三人走到幽径的尽头时,率先映入眼帘,便是那具等身的冰棺。
偌大的密室,冰棺被显眼摆着正中央。透过厚厚的冰层,林月初隐约瞧见里头安详地躺在其中的母亲一身青绿。
林月初想靠近,却又难以靠近。说不出是冷的还是怕的,他的双腿艰难的移动着,身体连同唇齿都打着颤。整个人如同从冷水里捞出,模样痛苦又可怜。
在方青和难以言喻的目光下,江暮生亦步亦趋地紧随着林月初。若不是方青和在场,他怕早已紧紧搂住林月初。
路再长也会走完,林月初就这麽挪动着靠近冰棺,在江暮生的帮助下颤颤巍巍地推开棺盖。
林静歌就这麽静静地,宛如安详沉睡般躺在冰棺中,对外界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在剧烈地心跳声中,林月初探头,目光怯生生地往那张双目紧闭的脸上一探。
一眼,仅一眼,白皙的脸庞上,那颗点在眉尾鲜艳的痣便灼伤了林月初的眼。
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真的突破梦境切切实实出现在他眼前。有那麽一瞬间,林月初甚至怀疑自己还处在噬魂草制造的梦境中,否则谁能向他解释眼前这离奇又虚幻的一幕。
空白丶迷茫还是恐惧林月初已经分辨不出,他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晕头转向的,几乎就要往地上一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