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男懒洋洋地靠着柜台,忽然问:“阿姆,听说新剧本是个知青写的?清华的高材生?”
“嗯,还是个‘□□’。”阿松头也不擡地跟售货员讨价还价。
“嘁,‘□□’?这年头谁还稀罕这名头?没点新意。”胜男嗤笑一声,带着点玩世不恭。
“你懂个屁!”阿松猛地回头,眼神凌厉,“这名头能压死人!小丫头片子,嘴上没个把门的!别学你姐那个没脑子的!”她指的是几年前跟人私奔的大女儿。
“关我屁事!”胜男翻了个白眼,腰肢一扭,转向别处,“有气找她撒去!”
“那知青……到底犯啥事了?”秀秀好奇地问。
“谁知道?听说是北京城啥‘四五运动’闹的。”阿松含糊其辞,心思全在布料的价格上。
接着去西街五金店。这里成了陈柿子的主场。她要买电线丶插头丶灯泡,最贵的是那把焊枪。五十块!阿松心疼得直抽抽,但想到柿子能用这些做出精美的头饰,还能当戏班的电工,又硬生生忍住了。
哑巴少女陈柿子,护林员收养的孤女,被阿松发掘出惊人的天赋:心灵手巧,会画画(化妆)丶会捏泥人(道具)丶会裁剪,跟五金店师傅学了点皮毛,竟能焊出精巧的头饰!她专注地挑选着零件,长长的睫毛垂落,侧脸美得像一幅画。店里的人都看呆了。
“看什麽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阿松叉腰,像个护崽的母鸡,冲着看傻眼的老板吼。
老板回过神,讪笑:“哎哟大姐,不好意思!没见过这麽标致的姑娘,还是……还是个哑巴电工?稀罕!真稀罕!”
“稀罕你个头!干你的活!”秀秀没好气地呛回去。
采购的重头戏在十字街北边的广场黑市。国营店粮票不够,只能来这里找不怕死的“个体户”。阿松是熟客,买的量大,小贩们抢着招呼她。很快,一百斤大米,一袋杂粮,还有油盐酱醋就买齐了。
“胜男丶秀秀,你俩擡米!”阿松指挥。
“啊?这麽重!”胜男不情愿地撅起嘴。
“少废话!干活!”阿松瞪眼。
秀秀骂骂咧咧地和胜男擡起扁担。陈柿子默默走到另一袋八十斤的杂粮前,轻松挑起,稳稳当当。她一米七三的个子,挑着担子走在前面,背影挺拔而沉默。
(三)
大礼堂成了临时的排练场和热闹的集市。排练的人因围观而卖力,围观的人因排练而哄笑。
最热闹的当属东北角。洪班主亲自操刀,训练八个演丫鬟的小姑娘。他吼声如雷,动作示范一丝不茍:
“甩出去——立定!腰板挺直!後背发力!一二——羞!(示范掩面含羞状)手臂抡圆了!走——转!胯收住!转手花——沉!再沉!扬手——控住!控住!眼神!眼神给我跟上!节奏!注意节奏!”汗水浸透了他的旧汗衫,声音嘶哑,眼神却亮得吓人。
东南角冷清些。一个中年师傅在训练林跃进演小生陈三。林跃进一身武生底子,演文绉绉的书生,总带着股别扭的英武气。
“精气神!提上来!定住!一二——看呐!(示范眼神)晃手——扇子拿稳喽!走——擡头!这边!慢——提气!一二——看!眼神聚光!慢——行礼!右手——左手——左右——左右——定!”林跃进学得认真,但围观者寥寥。假男人哪有真女人好看?
焦点中的焦点,是礼堂中央的洪胜男。她正跟着老师傅水婷学闺门旦五娘的做派。水婷经验老道,深知胜男天生媚骨,得往“雅”里收。
“掠眉——”水婷示范,身段如弱柳扶风,向西微倾成一道柔美的弧线,双手兰花指错落,东边轻掠,眼波流转间含羞带怯,端的是大家闺秀。
胜男依样画葫芦,腰肢软,眼波媚,动作是做了,可那骨子里的慵懒风情,让简单的“掠眉”也带上了几分勾人的意味。小夥子们看得眼睛发直。
“指——单指……双指……梳妆……整发……”水婷一个个动作抠,“笑要含蓄,抽泣要隐忍,哭要梨花带雨……害羞是低头收眼,哒哒,这叫含蓄!不是青楼女子那种回身留眼,大大方方抛媚眼!你是千金小姐!”
陈柿子不知何时下楼,静静站在一旁。她听不见,但那双清澈的大眼睛看得无比专注。水婷示范的每一个含蓄动作,她都默默记下,甚至不自觉地模仿起来,然後冲着水婷比划着“好美”的手势,脸上是纯然欣赏的笑容。
水婷看着柿子,又爱又怜,对胜男叹道:“瞧瞧柿子这灵气!可惜了这副好模样好身段,要是能听见,学戏准是个名角儿!”
胜男耸耸肩,做了个夸张的鬼脸,也不知是自嘲还是对水婷严格要求的不以为然。她天生就是这副懒洋洋又带点狐媚的调调,要她时刻端着“大家闺秀”的架子,真是累得慌。
礼堂另一头,潘泉正耍着丑角的把戏,逗得衆人哈哈大笑;几个武生和小喽啰翻着筋斗,砰砰的落地声引来阵阵喝彩。
老班主看着这逐渐活泛起来的场面,再看看角落里默默焊着头饰丶对着一堆零件露出满足笑容的陈柿子,疲惫的心里终于注入一丝暖流。主角(胜男的花旦丶潘泉的男配丶秀秀的女配,还有被赶鸭子上架练小生的林跃进)算是凑齐了,可这戏台要搭起来,前路还长着呢。钱,依然像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阿松和他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