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干扰
成熟的稻谷丶地瓜丶马铃薯都进了仓,花生这类皮实的家夥,放到最後。林边村的生産队长哈哈大叔又是一阵吆喝,收花生的时候,牛倌刘自立也得下地帮忙。
拔花生缨子是个弯腰撅腚的活计。像洪水生这样的後生们,心窍初开,目光总忍不住被那些结实饱满的身形吸引。成熟的妇人们弯腰时不经意泄露的风情,成了枯燥劳作里一点野性的生机,像风掠过麦浪,撩拨着年轻躁动的心。田间地头,少男们有意无意地聚在她们身边,惹来一阵阵半真半假的嗔骂。这骂声像驱不散的蚊蝇,散了又来,反倒成了後生们干活的几分动力。
这光景,男人缺吃少喝,身子骨都虚了,那点心思也蔫了。妇人们在外头残存的这点吸引力,竟成了她们心头一点隐秘的甜。偶尔,也有人在心仪的後生面前,腰弯得更深些,让沉甸甸的生命力在粗布衣衫下显山露水。若有那心尖儿被撩拨得发烫的,或许能引出一段野地里丶草垛後的故事。这年月,道德的口水远不及人最本能的渴求来得实在。村里头的闲言碎语,十有八九绕着这档子事转,会计和大厨黄大仙是故事里的常客——他们看着倒像是肚里有油水的。若有哪个妇人身上飘着百雀羚或香皂味儿,多半会被猜疑跟会计沾边;若是嘴上油光锃亮丶时常打饱嗝的,那嫌疑就指向了黄大仙。
刘自立这牛倌,真是个“秀才”,身子骨不争气,挥动锄头刨那些拔断缨子花生,半天下来,手心就磨出了亮晶晶的水泡。队长哈哈大叔也是洪家戏班的乐手,拉二胡的,看着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样子,同情他是圈内人,下午只让他担了送水的轻省活儿。
送水的路上,刘自立当真闻到了香胰子的味儿。秋月那个骚狐狸用眼风剜他,那意思火辣辣地写在脸上——就看他敢不敢接招。刘自立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在导师家没亏过嘴,身子骨结实得很。他那份本钱,也早已不是什麽秘密。九溪宫旁的水塘里,他洗澡的身影不知被多少双眼睛偷偷丈量过,结论是:□□里那物件,比村里所有男人都来得雄壮,许是仗着个头高。单凭这一点,他就成了娘们儿私下里最滚烫的话题,甚至像秋月这样泼辣的少妇半真半假地放话:跟这样的帅哥睡一觉,不亏!
可刘自立似乎对这样的骚狐狸并不上心,眼神淡淡的,带着点大学生的疏离。这少妇的那些姿态,被人看在眼里,无形中得罪了人,尤其是会计。自从这高大俊朗的知青来了,妇人们的热乎劲儿都转到了知青身上,看他的那眼神,像饿久了的人盯着刚出锅的肉,馋得直冒火星子。要不是知青头上顶着“□□”的帽子,早就有人馋得不要脸面了。
谣言像山间的雾气,无处不在。可陈柿子听不见。她只感觉到周遭那些闪烁不定丶带着刺的目光,像无形的网。
这怪不得别人,没有任何成见,听不到世俗的她,大白天的,她就敢上前对刘自立嘘寒问暖的,虽然她不会说话,但那个动作,几乎是要拉着知青的手,这个亲密劲让很多人脸红耳赤。于是,刘自立再次尝到了被排挤的滋味。
从知青下乡开始,被排挤的感觉就如影随形。
刘自立手上磨出水泡,陈柿子便去送水丶送药,那份亲昵劲儿,落在村民眼里,活脱脱就是个小媳妇的模样。以後,刘自立和陈柿子的这点情意,非但无人祝福,反而招来了更多的孤立。
晚上的後山,在简陋的牛棚边的松林中,风声呜咽,刘自立吹起笛子,笛声苍凉,混着他用潮汕方言低吼的旧调:
“顶硬上,鬼叫你穷,哎呵哟呵哎呵哟呵……铁打心肝铜打肺,立实心肠去捱世……哎呵哟呵哎呵哟呵……血呵丶汗呵丶穷呵丶饿呵……顶硬上,鬼叫你穷……”
陈柿子听不到那些古旧悲怆的词句,但她能触摸到他吹笛时脸上的那种苦闷与倔强。她只是默默地丶温柔地拍着他的背,像安抚一只受伤的困兽。这无声的慰藉,像山泉流过焦渴的沙地。一通发泄後,堵在心口的委屈似乎松动了几分。
是的,他喜欢陈柿子。可这喜欢,究竟有多深?有多少真情实感呢?他无法欺骗自己,那爱意远未到义无反顾的地步,性冲动才是主角。因为她是聋哑人,他忧虑将来——孩子能正常说话吗?教育怎麽办?这些现实的尖刺,扎得他犹豫不决。也许,他爱陈柿子,只是这份爱的成色,就算刨去性的成分,爱里头也掺杂了太多的顾虑和现实的尘埃。
他,刘自立,一个被命运反复摔打的孤儿,骨子里憋着一股“顶硬上”的狠劲。他渴望站起来,站得高高的,成为英雄,受人瞩目。同时,他极度渴望一个家,一个能安放他漂泊灵魂的港湾。这种对爱丶对归属的饥渴,让他像干裂的土地渴望雨水,容易抓住任何向他投来的温情。他对陈柿子的爱,也带着这种饥渴的印记,甚至有些“泛爱”的底色——爱那些愿意接纳他的人。英俊的皮囊让他收获爱意并不难,可英雄路却荆棘密布。“特务後代”丶“保长外孙”丶“□□”……这些标签像沉重的枷锁。他知道,那条路,他注定走不远。那最初的丶炽热的理想,已然渺茫。
昨夜,在这弥漫着牛羊尿骚味的草料房里,陈柿子枕着他的腿睡着了,像一只全然信赖的小兽。他听着她均匀的呼吸,感受着她毫无保留的依恋,心头却像压了块石头。她的世界如此纯粹,干净得像山涧的泉水,只映照出他的影子。而他却怀揣着利用她偷渡的秘密,这念头像毒蛇,盘踞在他心底,啃噬着他那点残存的良知。面对她水晶般的真诚,他那些算计显得如此肮脏和不堪。这份沉甸甸的丶毫无保留的信任,此刻竟成了他心头最重的负担,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开始害怕,怕自己配不上这份纯粹,怕终有一天会亲手打碎这面映照着他丑陋心思的明镜。
外面的一阵狗吠,提醒了刘自立,他把陈柿子弄醒。她从他腿上擡起头,睡眼惺忪,脸上没有丝毫扭捏,看着他,不好意思地笑了,那笑容干净得像草叶尖上滚动的露珠。
他送她回去。
风悠悠吹过,带着山林的凉意,却让人无比舒畅。
老瘸子,陈柿子的父亲,在屋外守了一整夜。老和尚虽不赞成,但看这知青还算规矩,没做出什麽出格的事,紧绷的心弦也稍稍松了些。
昨晚,哑巴在知青那儿过夜了,知青和哑巴谈恋爱不再是风言风语,已然成了林边村板上钉钉的事实。流言蜚语像长了脚,一路蹿到曾厝埯。刘萍坐不住了,风风火火地赶来,再次堵住了陈柿子。
她眼神锐利,像锥子一样扎在陈柿子脸上,语气又急又冲:“陈柿子!你给我听清楚了!”(尽管知道对方听不见,这几乎是她的本能反应)她甚至下意识地抓住了陈柿子的胳膊,力道不小。
“那个□□,沾上就是一身腥!你想害死陈明吗?他那国营饭店的饭碗还要不要了?你想把你阿爹也拖下水不成?”
她的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陈柿子脸上。
这个养母,只有在她的切身利益受到威胁时,才会显出如此的“热忱”。她要陈柿子发誓,保证离刘自立远远的。
即使听不到养母说什麽,但那个气势,那个语气,陈柿子知道刘萍在说什麽,她只是倔强地抿着唇,眼神平静地看着养母激动的脸,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身体却微微绷紧,透着一股无声的抗拒。她不会屈服的。
刘萍见状,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毒的诅咒意味:“哑巴,你干这种缺德事是要遭报应的!再敢跟那□□勾勾搭搭,我就找村长,当着全村人的面跟你断绝关系!让你彻底没脸!”
她挥舞着手臂,仿佛在驱赶什麽不洁之物。
“完了,这哑巴魂头儿丢了!”刘萍看在眼里,急(怒)在心头。在她看来,陈柿子正在玩火。只要她跟那个“□□”有了实质性的关系,这辈子就毁了,只能跟着住牛棚,任人欺凌践踏。虽然不是亲生,过去也没管过,但此刻,一种扭曲的控制欲让她恨不得立刻把陈柿子锁进屋里。她开始在院子里丶甚至当着路过的村民,用极其刺耳的音量咒骂:“不要脸的贱蹄子!发情的母狗!没见过男人啊?也不看看自己什麽货色,配得上谁?!”
她的声音尖利丶刻薄,充满了恶毒的羞辱,目的就是要让全村人都听见,给陈柿子打上“花痴”丶“不知廉耻”的烙印。
从这天起,刘萍的形象在林边村彻底“显影”,像一个不散的阴魂。她不再是模糊的背景,而是化身成了一个高度警觉丶充满敌意的“监察官”。她神经质地翻看晾在屋外的丶陈柿子的内衣裤,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搜寻着任何可疑的“污迹”。只要发现陈柿子和刘自立单独在一起,哪怕只是路上偶遇说句话,她都能瞬间暴跳如雷,在老瘸子面前拍桌子摔板凳,在陈明耳边喋喋不休地抱怨(唯独不敢在主意正的小儿子陈老三面前放肆)。她打探丶跟踪丶偷窥,仿佛陈柿子正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好在陈柿子听不见,也没遇上鬼鬼祟祟。只是当她走出家门,感受到村民们投来的复杂目光,或是看到有人对着她指指点点丶窃窃私语时,她的脸颊总会瞬间飞起两朵红云,头也垂得更低了,还以为她们在说她谈恋爱的事。
对着这个穿着朴素(白衬衣丶蓝裤子丶解放鞋)却难掩清丽脱俗的少女,不少村民心里是带着同情的:摊上这麽个养母,真是造孽!
知道刘萍正在向村长咨询办理她们断绝关系的手续,这对陈柿子来说,无异于一声空洞的响屁。她们之间何曾有过真正的关系?她只是眼神里掠过一丝忧郁,并非因为养母的威胁,而是想到“□□”这三个字的分量——它确实可能殃及养父陈明一家。除了眼前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这家人对她有恩,也有情。更揪心的是,她发现自己是真的喜欢那个高大俊朗的知青。这感情来得迅猛,猝不及防,像野火燎原。若是细水长流,或许还能及时抽身,可这初燃的火焰,要生生掐灭,心也会跟着烧出一个窟窿来。
陈柿子的确变了。那个曾经无忧无虑丶像山雀般欢快的少女,眉宇间笼上了一层心事。感受到“□□”的冲击力後,她做事变得有些迟缓,不复往日的麻利。过去,她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小猫小狗都是她的玩伴,如今却常常心不在焉,连最爱的捏泥人丶画画都失了兴致,眼神时常飘向远处,带着一种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