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何去何从
(一)
1977年的正月廿一,生産队一头的母牛産崽了,珍贵的小牛犊,刘自立被委以重任,像伺候産妇般精心照料。物资匮乏的年代,人能果腹已是不易,给牛的“营养品”不过是多些青草罢了,这个季节,连萝卜缨子都没有,更不用说麦麸和鸡蛋了。
担心刘自立照顾不好小牛犊而再次遭受陷害和打压,陈柿子早早寻到牛棚来。一股热烘烘的牛粪气息扑面而来,盖过了淡淡的奶香。母牛警惕地挪动蹄子,喷着鼻息,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外人”表示着不欢迎。
棚内,刘自立正专注地扶起那只瘦弱丶腿脚细长的红褐色小牛犊,引导它去吃奶。小牛焦急地轻唤着,声音清脆。刘自立耐心地让小牛舔舐母牛的□□,刺激乳汁分泌。直到小牛终于惬意地吮吸起来,摇着小尾巴,他才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这温馨的画面触动了陈柿子内心最柔软的角落——他能成为合格的父亲,他很有爱心,很有责任感。
是的,这次当牛保姆,让刘自立感受到了家庭和母子之间的爱。动物向他证明,牛奶味能让人忽略尿骚味,母子之间的互动很温馨,家很温暖,爱很美。。。。。。
出身带来的烙印,让刘自立的人生目标只剩下两个:成为英雄,或拥有纯粹的爱情。当英雄之路断绝,爱情成了他唯一的救赎。陈柿子这样美少女的纯真爱慕,于他而言是荒漠中的甘泉。他珍视这份厚爱,从而渴望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一个能驱散孤独的港湾。然而,“□□”的阴影始终盘踞心头,他深知这身份会带来怎样的歧视和连累,不仅是对陈柿子,甚至可能祸及後代,如同他背负“狗崽子”的屈辱过往。
不会吗?他一直在焦急地等着四五运动的平反,可是没有,□□尽管早已被打倒,但□□还没宣布结束,就这,哪来的平反呢?
陈柿子同样沉浸在家的幻想中。望着那头温顺的母牛,她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的模样——一个平凡却温暖的妻子。她所求不多,一份相濡以沫的爱情,一个安稳的家,一对可爱的儿女,“老公孩子热炕头”便是她全部的幸福图景。
回到刘自立那间简陋的杂物间宿舍,他泡上陈柿子送来的自制山茶。茶叶带着未褪尽的草木腥气和阳光的燥热,入口苦涩,喉间却有微弱的回甘。一根老树根当桌,两块石头为凳,桌上摊着她看不懂的古文版《东周列国志》,是她从货郎那儿淘来的丶送给他的心意。
陈柿子捧着粗糙的竹筒茶杯,心思却沉重如铅。该如何走下去?她绝不会放弃他,可养父和哥哥们的安危又像巨石压在心头。她未曾料到,仅仅是想组建一个小家的念头,竟会引来如此汹涌的波澜。
“为什麽闷闷不乐?”刘自立忙完回来,坐下问道。“难道你看不出吗,自立?我们该怎麽办呢?”她眼中满是迷茫。“慢慢耗过去吧,反正你和我的年纪都不大。”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陈柿子凝神望着他,心猛地一沉。他竟如此不着急?他们的未来在他眼中,仿佛可以无限期地拖延下去?
察觉到她的诧异,刘自立借着倒茶掩饰,解释道:“柿子,现实是,以我的身份,民政局根本不会给我们发结婚证。与其这样……”“这有什麽关系?”她急切地打断,“我们相爱就够了!不用那张纸!我阿爹阿姆丶老秀才阿松丶村里大多数人,不都是这样过了一辈子吗?一场婚礼,大家见证,就够了!”她无法理解,那张纸为何会成为阻碍。
“如果你真想跟我在一起,”刘自立的声音低沉下去,目光变得锐利,“也不是毫无办法。”“什麽办法?”“学学洪招娣,或者陈三五娘。”“你……你是说……私奔?!”陈柿子瞬间脸色煞白,慌乱地摇头,“不!不行!你会被抓去坐牢的!一定……一定还有别的办法!”违法乱纪的恐惧让她本能地抗拒。
刘自立却似乎下定了决心,不为所动:“如果,我们能找到疍家人帮忙,以疍民後裔的身份,从澳头村或者其他地方出海到菲律宾等地,并非遥不可及。关键在于找到肯带我们走的船。”“不!不能!”陈柿子几乎是吼了出来,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她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个斯文的知青,不敢相信他竟真有如此大胆的逃亡计划。这印证了他“□□”的身份,也印证了他对这片土地彻底的失望与决绝。
“我们还没到那个地步!”她试图抓住最後一丝理智。
“柿子,你听我说!”刘自立抓住她的肩膀,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我在大陆,顶着这顶帽子,永无翻身之日!这样的日子,我看不到尽头!但如果我们到了南洋,凭我的学识能力,一定能闯出一番事业!到时候,我们可以风风光光以归侨身份回来投资丶建设!相信我!那才是出路!”
“不——!”陈柿子猛地挣脱他的手,踉跄後退。刘自立的蓝图在她听来,如同惊雷炸响。偷渡!这个字眼本身就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心脏,带来刺骨的寒意。
她从未想过要离开这片生养她的土地!大海的凶险丶异国的陌生丶言语的隔绝(她是聋哑人!)丶法律的严惩……每一个念头都让她不寒而栗。
被抓到会怎样?坐牢?枪毙?那哥哥们怎麽办?阿爹怎麽办?她岂不是成了拖累全家的帮凶?!
她跟阿松走私过一次,已经被吓得不轻。
香山的晨雾丶含笑花的芬芳丶护林站小屋的温暖丶阿爹粗糙却慈爱的手丶哥哥们的笑闹丶洪胜男关切的眼神丶熟悉的村落和田野……这一切她赖以生存丶深爱无比的东西,都要被生生割舍?到一个完全无法想象丶无法交流丶孤立无援的异邦?对她而言,这无异于被连根拔起,抛入未知的黑暗深渊。
刘自立描绘的“南洋事业”丶“归侨荣光”,在她眼中是如此缥缈遥远,如同天方夜谭。他渴望的是惊天动地的证明和广阔的天空,而她,只想要脚下这片土地上触手可及的安稳。慧能法师那句“不真诚”丶“不稳定”的判词,大哥关于“世界观差距”的警告,此刻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我们真的不是一路人吗?”是的,此时,陈柿子感觉到了一丝一样,刘自立给她展示出狡猾的一面,他像一条无法抓住的泥鳅,心思滑向了她根本无法理解也无法掌控的远方。
没错,她爱他,这份爱如此强烈,她能替她着想,理解他被压抑的才华和不甘,甚至能体会他“偷渡”念头背後那份被逼无奈的绝望。他的计划本身,似乎并非出于恶意,只是想挣脱枷锁,寻找一个能自由呼吸丶施展抱负的地方。
这有错了吗?可是,这份“没错”的计划,却要将她拖入一个对她而言等同于危险的境地。
刘自立的偷渡计划的巨大的冲击让她头晕目眩。她无法再待下去,几乎是跌跌撞撞地逃离了牛棚,逃离了刘自立身边。
她急需一个安全的港湾停靠——洪胜男,她情同手足的闺蜜。
(二)
慧能法师也许说的没错……他像一条泥鳅了,滑得很,不好把握啊……他想的跟我想要的,根本不一样……大哥是对的……我们不在同一片云下……思维跟不上啊!
她混乱的思绪在恐惧和理智间撕扯。试图重新审视刘自立的计划:它似乎没有伤害他人的恶意,他甚至想带上她……他只是想逃离窒息的环境,寻求一个正常发展的空间……这,似乎是一个走投无路的人的正常想法?
不!内心深处一个更强大的声音在呐喊:还是不能离开这里!我爱这里!这里的每一寸土地,这里的空气,这里的亲人!这里是我的根!外面的世界,对于一个聋哑人来说,是难以逾越的险峰,是无声的荒漠!我无法想象失去这片熟悉土壤的自己将要如何生存。
“看看你,柿子!今天你怎麽啦!”洪胜男的声音将她从混乱的思绪中猛然拽回。
“啊……”陈柿子这才惊觉,自己竟已失魂落魄地走到了大礼堂,站在了洪胜男面前。她刚才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惊涛骇浪里,对周围排练的嘈杂(小豆子笨拙的表演丶老蔡等人的争论)浑然不觉。
“试一试阿松的建议,让柿子试一试吧,让老秀才在幕後给配个音。”老蔡的声音飘过。自从林跃进被吓出了戏班,一直缺一个合适的男主角,找谁都不对,也确实缺少人才。老的太老,比如老秀才,他已经演陈三,不过五娘是胜男,他的女儿啊,怎麽演得下去呢。小的又小,还没接上了,比如洪水生那样的,半生不熟。
搞一个戏班,麻烦不断,阿松拜了多少次观音和戏祖洪埔都没用,真是让老秀才生气啊!
“是吗?你觉得我有异样吗?是的,我是……我只是觉得有点别扭,有些事……”陈柿子误以为胜男在问她和刘自立的事,下意识地回应,眼神依旧空洞恍惚。她满脑子还是那个可怕的偷渡计划,以及随之而来的巨大恐惧和疏离感。
洪胜男见她状态不对,赶紧把她拉到一边。“我听说,你阿爹要把护林员的职位让给你,他正申请提前退休呢。”洪胜男想用这个消息转移她的注意力,给予一些安慰。
这消息如同一盆冷水,瞬间浇醒了陈柿子!“啊?!”她彻底回过神来,瞪大了眼睛,“接班?她?这怎麽可能?二哥呢?这究竟是怎麽回事?”
刘自立带来的风暴暂时被这突如其来的家事冲淡,她顾不上倾诉那些不安了,此刻她必须立刻去找阿爹问个明白!
原来,这是老瘸子的一片苦心。陈老三嫌护林站偏远清贫,宁愿当自由自在的“武大郎”卖包子;刘萍因陈老三收入可观,也不再执着。老瘸子疼惜这个美丽孝顺的养女,更深知刘自立身份带来的风险和不稳定。让陈柿子接班,是多重考量下的保护伞:一份能养活她的微薄薪水(国家工人的身份或许能在风暴来临时提供一丝庇护),一个将她留在厦门丶留在自己视线范围内的理由,一个试图用安稳拴住她丶避免她跟随刘自立走向不可预测深渊的锚点。
得知这一切背後的深意,陈柿子心中百感交集。她紧紧抱住养父,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这沉甸甸的父爱,这熟悉的乡土给予的最後的丶也是最实在的依靠,与刘自立描绘的那片充满诱惑却无比凶险的未知海域,在她心中形成了最尖锐的对比。
她该何去何从?这抉择的重量,几乎要将她压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