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阿松的精明
还是刘自立有办法。他教会了陈柿子摩斯密码,这样一来,只要他在场并指尖轻叩,陈柿子便能心领神会,配合得天衣无缝。陈柿子与洪胜男的搭档也因此严丝合缝,整台戏的效果,竟比胜男和林跃进合作时还要出彩得多。
“果然是鬼才啊,跟鬼似的精!”阿松看完排练,忍不住再次感叹。望着刘自立瘦削却透着股机灵劲儿的侧影,那句“还是我们潮州人聪明”的老话,又一次在她心底无声地滚过。这小子,真是把潮州人那股子精明劲儿用到极致了。
然而,第二个麻烦也随之而来——戏班彻底离不开刘自立了。他成了无形的核心,戏班到哪儿,刘自立就必须跟到哪儿。这与他被限制在吕塘村的管制令,形成了尖锐的矛盾。
阿松立刻嗅到了危机。她不是坐等的人,马上请来了村长,把利害关系摊开:“老哥,你看这事儿!离了这‘鬼才’,咱这新戏的精气神就散了,观衆不买账,票子就得缩水。可人又是个戴帽的,挪不了窝。两头堵,问题挺大啊!”
村长吧嗒着旱烟,眉头拧成了疙瘩:“□□不是被打倒了吗?这‘四五’的事儿…是不是也该松动松动了?总不能让大夥儿守着金饭碗饿肚子吧?”
“试试吧!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啊。”阿松拍板,语气斩钉截铁,“关键是钱!每年几万块的流水,上哪儿找这麽稳当的买卖?不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她心里盘算着:潮州人的精明,就在于能把死棋走活。这刘自立就是颗活棋,得把他挪出来。
“是这个理儿。”村长点头,“我跟你上镇里一趟,找书记汇报汇报。他总不能让这麽多人没饭吃,看着咱镇上的名片就就这麽黄了吧?”
阿松趁热打铁,又向刘自立索要新剧本。刘自立也不含糊,开出了条件:更宽松的环境,帮他洗白身份。“行!”阿松答应得爽快,心里却自有算盘:潮州人做生意,讲究个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新剧本什麽时候到手,我什麽时候帮你跑关系。空口白牙,镇里那些官老爷能信?”
刘自立显然是胸有成竹。他把自己关在屋里,脑袋里的构思早已成型,此刻只需倾泻而出。奋笔疾书,一个晚上烧光了两根蜡烛,三天三夜几乎没合眼。当他把厚厚一叠,足有十页A4纸的剧本草稿交到阿松手上时,连见多识广的阿松都咋舌了。
“这…这真是鬼催出来的速度!”她翻看着,心底那句口头禅又冒了出来:“潮州人里都少见这麽能熬能拼的‘鬼才’!”
老秀才捧着新剧本《瓷娃娃的爱情》,看得老花镜都滑到了鼻尖,嘴里啧啧有声,满是兴奋:“好!好!有新意!排!马上排!”
看着如此“上进”又高産的好青年,阿松自然要力捧。但“洗白”身份?谈何容易!眼下火烧眉毛的是“放宽管制”——没有刘自立随行,那套精密的摩斯密码配合就玩不转。“放宽”这个目标,她觉得有希望撬动——毕竟“□□”都倒台半年多了,大气候在变,“四五”这顶帽子也该松动松动了。
她开始马不停蹄地“做工作”。
先是镇委书记。阿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甚至咬牙承诺送镇里一台免费大戏。书记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松不得!政策没变,他刘自立还是‘四五’分子!出吕塘村必须报备,回村必须登记,这是底线!”
碰了硬钉子,阿松立刻转向更讲实际丶也更好说话的镇长。她不再空谈,而是把账本摊开:戏班养活多少人,带动多少周边小贩,洪家班成了新店镇乃至同安县的文化招牌……“镇长啊,您管经济,民生是头等大事。把人困死在村里,等于掐断了我们这几十号人丶几十个家庭的活路啊!您看,能不能通融通融?至少,让他跟着我们在新店镇的地界里走动走动?反正跑不出您的手掌心,还能给镇上创收增光,两全其美不是?”她巧妙地利用了镇长的政绩诉求和地方保护心态。
镇长被她说动了,沉吟半晌,终于松了口:“……好吧。老阿松,你这话在理。特殊情况特殊处理。看在你为镇上争光的份上,也看在这麽多人要吃饭……我批了。但是!”他强调,“只能在新店镇范围内活动!出了镇界,绝对不行!这是原则!”
民办教师的事,阿松提都没再提——她知道那是妄想。谁敢用一个□□教书?那是政治错误,比生活作风问题严重百倍。阿松是个社牛,深谙“两权相害取其轻”的道理。她的两个要求(随戏班出镇演出丶民办教师),其实前者才是她真正死磕的目标,後者不过是虚晃一枪的筹码。
果然,镇里“答应”了一个(实质是有限放宽),否定了另一个。至于镇里小学缺不缺老师?阿松才不关心。她只关心她的戏班能不能带着核心编剧走南闯北。虽然“出外表演”的权限没完全解决(只能镇内),但“镇内自由”这块硬骨头总算啃下来了。
“潮州人的韧性,就是一步步挪,总能挪出活路。下一步是县区了。”她这样给自己打气。
这枯燥乏味又难搞的公关,阿松能坚持下来,动力只有一个:巨大的利益。刘自立能源源不断的创作新剧本,那麽洪家班在厦漳泉三地就能通吃,新剧本是抢占市场先机的核武器!一部新戏的生命力在于打磨,没有刘自立这个原作者在现场根据观衆反应即时调整丶完善细节,这个优化过程就大打折扣。而新戏的黄金期往往只有开演的头一年,过了这村,模仿者蜂拥而至,生意就淡了。
“这哪是戏,这分明是哗啦啦的钞票啊!”阿松一想到这,就浑身是劲。因此,以後的申请中,她一再地向镇长“解释”刘自立的不可或缺。
为了强化刘自立和洪家班的重要性,阿松精心策划了1977年的“五一”劳动节的表功大会的义演。洪家班在镇区人民大剧院义务献演现代戏《瓷娃娃的爱情》。新戏新形式,轰动全场!新店镇周边乃至更远镇区的村老大们闻风而至,当场交定金预定,演出日程一路排到了78年农历七月十二——整整一年多的档期全满!手中更是有好几万的订金啊,只要阿松敢收,还能更多。纯纯的富婆啊!
一场义演,洪家戏班的名声彻底打响,成了新店镇当之无愧的金字招牌。镇里也看到了实实在在的效益和影响力,终于下定决心要把洪家班打造成县级名片。镇长也更有底气,再次向县里申请,县里向市里(泉州市鲤城区)申请,只为刘自立争取放宽管制。
市里的态度谨慎而微妙。虽然“□□”倒台已近一年,社会思潮涌动,但“四五运动”尚未正式平反。市领导不敢擅专,只能再次向省里请示。省里的回复依旧是:可以“相对放宽”生活管制,但“平反”需等中央政策。原则不变:刘自立的活动范围,仍限于新店镇。阿松的“出镇梦”再次搁浅,时间一晃就到了1977年暑假。平反之事,依旧石沉大海,那是後话。
阿松在村口遇到了失魂落魄的陈柿子。“柿子!”阿松一把拉住她,“你这是怎麽啦?跟丢了魂儿似的!”陈柿子木然地擡眼,看清是阿松,才喃喃道:“松姨……没什麽,就是觉得……大家好像都不需要我了,心里闷得慌,出来透透气。”
现在大家都不追《陈三五娘》,该追《瓷娃娃的爱情》,没有戏演,也就没有她光彩照人的“陈三”,重新做回剧务兼电工的陈柿子,尝到了强烈的失落。这份失落,也让她前所未有地理解了刘自立怀才不遇丶无处施展的憋屈。
“瞎想什麽呢!”阿松用力拍了拍她的背,“没人疏远你!是刘自立那小子暂时出不了镇!我正给他使劲儿呢,磨上面的关系,迟早让他能跟着咱戏班跑!到时候,你的‘陈三’还得回来!一切都会好的!别瞎想,《陈三五娘》多好的戏啊,我们怎麽可能放弃了,外边的那些村老大比我们还着急了。”阿松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她一贯的丶令人信服的“潮州式”精明与笃定。
“真的吗?”陈柿子眼中燃起一丝希望。“当然是真的!这种事能骗人吗?”阿松瞪眼。
看着陈柿子稍微振作的背影,阿松心里的小算盘又噼啪作响起来。她当然不想洪胜男真跟刘自立好上(那会威胁她对戏班的掌控),但她太需要有人能把刘自立这棵“摇钱树”牢牢拴在吕塘村了!感情,无疑是最坚韧的绳索。要是陈柿子能用温情笼络住刘自立的心,让他心甘情愿丶死心塌地为洪家班写戏,那才是真正的上上之策!这样,她的戏班就能蒸蒸日上,财源滚滚,她阿松就能坐享其成,真正地发财享福了!
“潮州人嘛,最懂怎麽用情拴住‘才’,让‘才’生‘财’!”她满意地想着,仿佛已经看到了金山银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