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迟骋已经不是第一次直面死亡了。
虽然他也是党员,又是军人,也是警察,不应该搞什麽封建迷信。但是,这麽多年来的经历,在他的心里,已经形成了一套自成体系的关于这一切的想象。每一次经历,他都自欺欺人的想,这不是死亡,他们只是先自己一步,去新的城市布置新家,去过新的生活,去接受新的考验。只要我心里还想着他们,将来顺着这个想念,就一定能找到他们。
迟骋在部队上得了个诨名——“狐狸”。因为他喜欢在月圆之夜,找个无人的土堆子,就这麽傻傻的看上一夜的月亮。执行任务时,队里曾经捡到过一只受伤的小狐狸,小狐狸左前腿被捕兽夹夹伤,三条腿蹦着来到帐篷,战士们拆了方便面箱子给它做了个窝,用筷子给它做了固定夹板,省出来火腿肠丶鸡蛋丶牛奶给它。小狐狸像是有灵性一般,不吃活食丶生食,最喜欢迟骋给它的水煮胡萝卜。再後来,它腿伤养好了,也不走了,跟着队伍回到营区,白天在训练场上撒丫子跑,晚上跟着值班岗巡逻丶站岗。迟骋去坐着看月亮的时候,它就陪在身边,毛茸茸的尾巴一下一下拍在迟骋的小腿上,像是在说,“你许愿吧,你对着月亮许愿,我帮你实现”。
迟骋不是这个城市的孩子。他自己究竟多大丶父母是谁,都不知道。
1974年,那年的春天暖和的晚一些。元旦刚过,咱中国海军和南越海军在西沙群岛进行了一场实力悬殊的“海上白刃战”,我们的船只装备落後丶体型娇小,南越的四艘大型美式战舰那却那麽庞大,我们的海军以“自杀式”的打法险胜。其中,389舰即便已经中弹丶燃起大火丶船体倾斜,也毫不畏惧的像敌舰撞过去。
战事发生之後半个月,报纸上才做了简单报道。
迟骋长大後,问过好多人,“我是怎麽来的”。学校里的老师和职工都知道迟骋的来历,也都喜欢这个愣头愣脑的傻小子,他个子高,力气大,小小年纪干活就顶一个大人。学校里敲钟的老头姓迟,年轻时候给八路军送过鸡毛信,推着独轮车运送过八路军伤员,被炮弹炸伤了一条腿,政府看他无儿无女,就给他安置到乡里敲钟。
他说啊,就是咱打南越鬼子那一年啊,南越那帮王八蛋,还敢说咱西沙群岛是他们的。好几千年了,咱观音菩萨就住那里,老百姓都知道观音菩萨住南海,他南越两片嘴皮子一吧唧,怎麽,想占咱菩萨的地盘。那不能饶了他。那一年啊,春天那个冷啊。咱村这边来了铁道兵打隧道。那些当兵的,帮着咱老百姓建了两间大瓦房。人家当兵的,自己睡窝棚,给咱们老百姓的孩子们盖瓦房,还请了两个识字班当教书先生,咱孩子们才有了学校。当兵的给那个学校起了个名儿,叫“军民学校”。那一天,学校大门口的碾上放着个小孩儿,冻得紫青了,喘气都快喘不上来了,哭声跟小老鼠叫似的,吱吱的,眼瞅着就断气了。早晨起来挑水的战士先发现你的,当兵的一看,这小孩儿光溜的,就包着一床小花被,还差一口气就冻死了,水也不去挑了,抱起来就跑。人家当兵的里面有懂医的,一看你啊,说不碍的,这小夥儿结实着嘞,喝顿奶就行了。这可愁毁了大家夥儿,上哪给你找个有奶的娘啊。还是人家当兵的有办法,人家发工资,有钱,吃得起饼干。就把那钙奶饼干啊,拿擀面杖碾成粉粉,兑上热水,哎,你还别说,小娃娃怪爱吃。就这麽着,你就这麽跟着人家当兵的,吃了人家好几年的钙奶饼干,养了三年多。後来人家隧道打通了,当兵的要转移了,上山那边接着打隧道,就把你这个小娃娃托付个学校了。你呀,你是学校的娃娃。
迟骋从小在军民小学长大,没有名字,也没有户口,跟着迟爷爷敲钟,跟着战士上山捡石头。後来,这一队战士们任务完成了,撤回了,迟骋留了下来,继续吃百家饭。後来,个头长高了,看着像该读书的年龄了,迟爷爷就去校长那里说一说,孩子该读书了。
读书好啊,当学生,该有个名字啊。可是,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校长也犯了难。後来,校长一合计,得,既然来了咱们这个村,就是咱村的人,跟着咱们姓吧,就姓迟。迟爷爷连连说好。再看今年登记的这几个一年级的小学生,都是令字辈,那就跟着这一辈起名吧,这小子从小上山下河丶爬树钻洞,跑得快,就叫迟令骋。
迟爷爷去世的时候,迟骋守在身边。
八月十六的那晚,迟骋扶着他,围着学校院墙转了一圈,走到那个石碾旁,爷俩儿停下来,坐了上去。迟爷爷一遍一遍摸着迟骋的後背,一遍一遍的嘱咐着:“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啊,兵蛋子,长大了去当兵吧,男人就得穿军装,要不白瞎了这大个子”,迟骋认真的点头答应。迟爷爷还不放心,“兵蛋子,记住了啊,你就是在这个石碾上捡着的,那天是正月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啊。记住了啊,长大了,娶了媳妇,去爷爷坟上报个喜。咱没有娘,咱有爷爷。要是想你娘了,你就趁着没人,别让人瞧见,上这来给碾磕个头,你娘就能知道……”
对着天上的圆月亮,爷俩说了好些话,说到後来,爷爷没词儿了,轮到迟骋了,他绞尽脑汁的讲笑话,爷爷都说不好笑。後来,爷爷说,“兵蛋子,你把你学得课文背背我听听”。迟骋很高兴,学习他很拿手,他仰起头,背起胳膊,对着月亮,大声背诵:
“王二小是儿童团员。他常常一边放牛,一边帮助八路军放哨。有一天,敌人来扫荡,走到山口迷了路。敌人看见王二小在山坡上放牛,就叫他带路。王二小装着顺从的样子走在前面,把敌人带进了八路军的埋伏圈。突然,四面八方响起了枪声。敌人知道上了当,就杀害了小英雄王二小。正在这时候,八路军从山上冲下来,消灭了全部敌人。”
迟爷爷那晚听了迟骋背了好多好多课文,他高兴地夸迟骋将来肯定能有大出息。天凉了,爷俩儿从碾上下来,扶持着走回爷俩的小屋,爷爷说:“兵蛋子,以後你别叫迟令骋了,跟校长说说,就说是我说的,你就叫迟骋,将来,你开着飞机大炮,驰骋在咱祖国的大海上,别叫外国鬼子欺负咱”。
回到了小屋,爷爷神神秘秘的从筐子里拿出一块月饼,迟骋早就知道他藏了月饼,五仁馅儿的,里面的冰糖硌牙,迟骋不爱吃。爷爷又变戏法儿似的拿出一块油纸包着丶系着红绳的丰糕,颤抖着手解开红绳,笑着递给迟骋。迟骋懂得好东西先孝敬爷爷的道理,“爷,你先舔,你尝尝这白粒子糖,真甜”。
天快亮了,迟爷爷有些累了,笑着对迟骋说:“兵蛋子,我得走了。你好好上学,长大个子,当兵,开飞机大炮……大船……”说吧,自己去床板上躺了下来。
迟骋不疑有他,追过去问:“爷,盖被子不盖?冷不?”
爷爷摇了摇头,笑着睁开眼,又看了他一眼。
迟骋不打盹,看天快亮了。今天开学。学生们放了三个星期的秋假,收玉米,种麦子,摘棉花。今天回来,第一天要升国旗。
想着爷爷对自己的嘱咐,迟骋先去院子里烧了火,和了一大锅猪食,把学校养的两头猪丶两条狗和七八只鸡都喂了,又扛着大扫帚把院子里的落叶扫成一堆,点上火。
学校里已经来人了,哥哥姐姐们提着袋子,袋子里是交给学校的地瓜干。迟骋转身去屋里,想叫醒爷爷,晃了他半天,他都没动。
那时候迟骋年纪小,不懂什麽是死亡,以为爷爷只是睡着了。转身去墙角扫帚上掰下一节高粱杆,笑嘻嘻的刷着爷爷的鼻子,爷爷没动弹,迟骋自己浑身的痒痒肉都笑起来了。
到了该敲钟上课的时辰了,校长觉得蹊跷,掀门帘子进来问“今天怎麽不敲钟”,见爷爷僵硬着一动不动,吓得腿都软了,转身跑出去叫人……
那天,学校里没上课,村子里听到信儿的人都来了。院子後面的沙坑,原先是大家上体育课丶做广播体操的地方,开始解木头丶做棺材。出殡的那一天,校长递给迟骋一个瓦盆,灰色的,干干净净的,是校长带着迟骋去赶集新买的。大家都聚在操场的旗杆底下,校长哭着说了一些话,迟骋都没听见。待到哭声响起来,迟骋呆呆地看着校长,举起瓦盆,摔碎在地上,队伍擡着棺材慢慢向村外移动,身後,是校长在一声一声的敲着那口大钟,送别……
那年抗震救灾,迟骋和汪海潮险些受了处分。原因是他俩擅自拿老百姓的一针一线。汪海潮很纳闷,跟区队长争论了很久,“我们根本没有拿老百姓一针一线”,区队长气的脸红脖子粗,他入党申请书写了两年了,正在考察的关键期,眼瞅着马上就加入组织了,出了这麽一档子事儿。都说地方大学的班长跟警校的区队长是一类职务,在他自己看来,那真不是。人家地方大学的班长,是享福的,奖学金先拿,奖状证书先得。自己这个区队长,就是挨骂背锅的。汪海潮也就罢了,你迟骋当过兵,怎麽不知道,“一针一线”里面也包括老百姓养的鸡?!
汪海潮还在那里梗着脖子犟嘴,“我们只是吃了鸡,我们付钱了,没拿群衆一针一线”。村干部和老奶奶也从中插嘴劝和,“都是孩子,吃个鸡又怎麽了,养鸡不就是给孩子吃的嘛”。区队长也不想将此事闹大,眼睛一瞪,说“一人五千字深刻检讨”,说罢转身走了。汪海潮气的扔了扫把,老奶奶急的去捡,小脚走不动,着急了,更是晃动的吓人,“哎呦呦,看这孩子,这是拿钱买的啊”。
房子盖起来的那天,村干部赶着一只小猪崽来贺喜,这是村里大家夥儿凑的。老奶奶一辈子都认为自己是烈属,应受政府优待。如今虽然“查无此人”,但本着“宁可信其有”和“谁家都有老人”的原则,大家偶尔凑凑小钱,换老太太一个开心。没想到,这只小猪崽儿,老奶奶没有收。她摸着小猪崽儿粉红滑腻的後背,“养不大喽,等不到那时候喽”。
新房搬进去的那晚,老奶奶挪着小脚,爬上爬下的,换上洗的干干净净的床单,指挥着两个小年轻烧了大竈,拿自己熬制的皂角洗了头发,头发不多,整整齐齐盘在脑後。架子床上挂着两个蚊帐鈎,老奶奶指挥着汪海潮爬上去,解下来,拿到阳光下,噗噗吹了几口气,吹走浮灰,转身挥手让两个小夥子过来,说“手伸过来”。两个人乖乖的伸手向前,老奶奶将这破旧不堪的鈎子一人一只,放在手里。
两个人上午刚刚因为“偷拿群衆一针一线”的问题被区队长大骂,五千字的检查都没来得及写,哪里还敢再收奶奶的礼物。慌忙推辞。
老奶奶不知道哪里来的劲儿,紧紧的捏着两个人的手,“孩子,孩子,收着吧,留个念想”。
队伍带回的时候,大巴车在盘山公路上慢慢向山下开,汪海潮已经睡的东倒西歪,迟骋脑袋靠在玻璃上,看着窗外,半睡半醒,看着路旁出殡的队伍静悄悄的从车队旁边走过。迟骋不认识队伍里面的人,只认得村长,看他走在棺材前面,披麻戴孝,长长的麻布拖在地上,擦起一层细细的沙尘,迎着阳光,那沙尘像人的影子,就这麽坦坦荡荡的从世间走过了。
迟骋想起迟爷爷叮嘱的话:“上这来,给碾磕个头,你娘就知道了……”仰头看看天,太阳在重重高山之外,光晕昏昏暗暗。唉,人,为什麽来到这个世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