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收拾停当,各就各位,迟聘还是一如既往从随身小包里拿出一瓶“阿普挫仑”,小心翼翼的倒出两片,看着汪爸丶陈妈吃下去,又往他俩被窝里塞了两个水杯,关了灯,拿着药瓶回了自己房间。家里多了一个人,迟聘不好意思在客厅坐着,就没开灯,搬了个小马扎,在自己房门口坐等。静悄悄的,等了好久,听到汪爸丶陈妈的呼吸声均匀起来,判断他俩睡着了,便又蹑手蹑脚的去给门把手上挂上小铃铛。
转过身,冷不防下了一跳,看到北屋门口黑黢黢的身影。忙冲他比划了个“别出声”的手势,一缩脖子,钻进了自己的屋。
迟骋在屋门口呆愣愣的站了好久。他看大家都睡了,想再去洗个澡,刚出门,就看着那个姑娘像“鼓上蚤”一样,光着脚丶弓着腰,像刚刚进门的小偷,还是那种业务不熟练的小偷,不禁好了奇,静静的站住身,在黑影中观察她要做什麽。等反应过来之後,她已经一猫腰,钻进自己房间了。
迟骋脱掉拖鞋,光着脚,轻轻的走过去,弯腰看看门把,才看到门把上挂着一串小女孩玩儿的小铃铛,静静的垂在那里。不由得心中涌起一丝丝暖流。迟骋懂得,这是“警戒哨”。
迟骋也有这样一串小铃铛。
人年纪大了的标志大概就是“怕死了”。迟爷爷就是这样。他年轻时候,带领着村里的老老少少,冒着炮火推着独轮车给前线运粮丶运弹药,再往後方捎伤员。子弹从耳边擦着风飞过,炮弹在身边炸响,不知来自何方丶何人的肉渣渣就在眼前飞舞……这些,迟爷爷都没有怕过。身边人倒下了,那就冲上去,他推的粮车我来推,他运的伤员我来运,没有怕过。
如今,和平了,却怕了。
迟骋刚刚懂事儿,迟爷爷就开始怕了。
起初,是怕迟骋丢了。这孩子已经“丢”过一次了,被部队捡到了。再跑丢,可能就没这个命了。迟爷爷没有好办法,拖村里人到山那边赶集捎回一串铃铛,拴上红绳子,挂到“兵蛋子”脖子上。迟骋没有玩具,自己跟自己玩,跟村里的狗玩,跟山上跑下来的黄大仙玩……迟骋是个傻大胆,天不怕地不怕,山上跑下来的黄大仙,大约是受了伤丶挨了饿,下山来偷鸡蛋。学校里为了改善老师和战士生活,养了十几只鸡,平时散养着在後山上奔跑,傍晚自己会学校来,就这样,一只也没丢过。所以,迟爷爷说,这是一个好黄大仙,知道当兵的不容易,不偷鸡,就捡鸡蛋。迟骋见到它,看它的小眼睛滴溜滴溜转,自是不害怕,指着旁边的沙坑堆它说,“那里有太阳,暖和,你去那里等着,我回家给你拿鸡蛋”,说罢,一串铃铛声脆铃铃的飞跑而去。
家里攒了五个鸡蛋,迟骋知道藏在那里,那是迟爷爷打算开了春去赶集换种子的。迟骋毫不客气,左兜装俩,右兜装仨,捂着口袋又飞奔回来了。跑到沙坑,果然,它还没有走,正侧卧在沙坑里晒太阳呢。迟骋把鸡蛋堆到它的面前,大方的说:“你都拿走吧,不够我再让爷爷给你攒”。说罢,才想起来,人家黄大仙没有口袋,不由得犯了难。蹲下来,动了动脑子,对它说:“这样,趁着没人,我帮你看着,你快点儿送回家。”可是,它像是没晒够太阳,蹲在沙坑里不动弹。
迟爷爷就顺着铃铛声找到兵蛋子,伸手就要揪耳朵,却见沙坑里有这麽一只小东西。忙松了手,双手合十,诚惶诚恐的说:“孩子没吓着您吧?孩子小,不懂事,我狠劲打他,您老人家别记仇”。说罢,擡手就狠狠的拍了上来,迟骋的屁股蛋子上火辣辣的疼。
迟骋捂着屁股跳到一边,正待辩解,就看它叼着一颗鸡蛋,转身,嗖一下,不见了影子。
迟爷爷这才看到沙坑里的鸡蛋,擡手吓唬了吓唬迟骋,没打下来。轻手轻脚走上去,捧起沙子,轻轻的盖在鸡蛋上。然後对迟骋说:“走吧,它一会儿就回来拿了”。
“我得替它看着,我跟它说好了的”,迟骋犯了犟。
迟爷爷没生气,说:“不用,它回家叫人帮忙去了,你在这里,人家不敢来。走吧”。说罢,依旧就这迟骋的耳朵,拖回家去。留下一串叮叮当当的铃铛声。
後来,迟骋大了,拒绝脖子里面挂铃铛,狗才挂铃铛呢。
迟校长也对迟爷爷说,兵蛋子大了,跑不丢了,别害怕了,狗才挂铃铛呢。
于是,铃铛摘了下来,放到了床头。
迟爷爷说,以後啊,睡觉的时候,他就攥着铃铛的绳儿。要是觉得心口窝疼,要走了,就晃晃铃铛,叫醒兵蛋子,来跟爷爷最後说几句话。
可是,迟爷爷大约是心疼兵蛋子睡得香,没舍得晃铃铛,自己静悄悄的就走了。
一句话也没有交代。
迟骋进了部队,指导员给大家上思想教育课。
第一课,指导员带了两本信纸丶一摞信封丶一把圆珠笔。发给大家後,指导员说,这就是我们武警战士的第一课,写遗书。
迟骋不知道,都和平年代了,还有写遗书的课程。大家都是新兵,听到写遗书,脸都吓变色了。指导员平静的笑了笑,说:“大家别紧张,这是上课,不是正式让大家写。但是,大家必须知道,我们的工作是高危工作,我们执行的任务时时刻刻有牺牲的风险。因此,每个人必须写,交给我保存。如果不出问题,三个月後,我还给大家,根据情况的变化,大家重新写。如果出问题……当然了,我们都不想出问题。所以,加强训练丶严守纪律丶听指挥,就是保命的法宝。大家请不清楚?”底下零零星星的传来大家的回应“清楚”。
指导员笑了,一边说着“别怕”,一边走下讲台给大家发纸。一人两张信纸,一个信封,一支圆珠笔。
迟骋将纸笔拿在手里,不知道该写给谁。
迟爷爷已经故去多年,军民学校也重新翻建了,几个村的小学合并到一起,县里派来了新校长,原来的迟校长退休了,不知道去哪里了。钻山洞打隧道的铁道兵早就撤走了,听说,连“铁道兵”这个兵种都撤销了。
想来想去,无人可写。可是指导员说,这是作业,必须写。
连长丶指导员:
我是个孤儿,没有家,没有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