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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人生是混乱而无序的。花了很多年,周颂南才真正认识到这一点。
从有记忆始,周锦生就在他身上倾注了大量注意力。
也许是因为女儿早逝,感情迁移。而令周锦生惊喜的是,小孩聪明伶俐,长得酷似母亲,他变成她留在世上拓印的最後一幅作品。
这种遗作是不能有污渍的,它要摆在展厅最中央,无论打下多严苛的光,都理应完美无瑕。
童年像酷暑时朝地面洒水,看似有痕迹,可早就在希冀和注视中蒸发了。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跑步,回来补英语,再上课,四点放学司机接上他,钢琴丶外教丶书法丶冰球,周锦生跟许知彬在培养方向上稍有分歧,干脆都学。现在看来,他们的思路也很杂乱,但那时候周颂南照单全收了,包括习惯性照顾身边的孩子们,为大家闯的祸收拾烂摊子。偶尔会累。
後来发生了一件小事。1999年12月31日跨千禧年,他跟着大四岁的玩伴逃课去外滩倒数,回来後被罚跪了两个小时。
那时周颂铭已经过继过来,周颂棠假期也来玩,因为没能做好榜样,许知彬加重罚的。但他一点也不後悔。
那晚有千禧焰火,周颂南从结着冰霜白雾的江边,走过外白渡桥,沿途买了糖葫芦,转头,看见被无边焰光划破夜幕,金丶红丶蓝三色混合的焰尾落在建筑群上。
他很喜欢。
为了那一刻付出代价是值得的。
那麽,他是谁?他到底喜欢什麽?从那天後,周颂南开始想这两个问题。他可以满足他人的期望,扛起该扛的责任,并且找到自我,在完美平衡中度过想要的一生。
他有这个能力,也从来都坚信不疑。
後面发生了变故。其实周锦生得病丶再到周家出事,都有预兆,算是两桩能预料的意外。周颂南甚至一度觉得,以轰轰烈烈的程度来讲,周家也算是风光大葬了。
这个烂摊子处理了好几年,浑身泥水,但周颂南情绪始终稳定。就算再大的不幸,只要是物质方面的,总能一点一点艰难推进。许知彬死了几年後,他回来处理烂账,在废弃工厂被人堵着揍过,混乱中周贤慈留下的象牙白玉石也被踩碎,俯身去捡时,手被迅速踩住,碾出血迹。他擡头望去,对方曾是周锦生身边的熟脸,常年笑脸相迎的中年人,哄着头脑混乱的许知彬签了八位数的高利贷合同,钱没影,债已至。趁你病要你命的人多了,许知彬早已分不清谁是谁。
——再看老子把你眼睛挖了!
对方见周颂南的神情没有想象中的恐惧求饶,顿显凶相。
周颂南把碎了的项链攥在手心,平淡地收回目光。他只是在想,原来那样夸张的笑脸之外还有这样变形的神情。
但是,都会过去。
他经常告诉自己这四个字。属于荣耀丶光辉丶痛苦丶耻辱的所有时刻,只要活着,就会过去。
他可以为一切负责。
但是,他需要事情在掌控之内。总想确定,还有牢不可破的秩序。
而成禾真,是个太难预测的存在。在冲动下,证件算是他敏锐的私心:能留住一部分是一部分。她的喜欢总是够慷慨,能分给很多人。稍不留神就跑远了。
今天他在车上问她,你去那儿找谁?她自如地开玩笑,避开话题,周颂南的心不着痕迹地一沉,如坠冰窖。
她的隐瞒是下意识的。大概没意识到,自己身上萦绕着似有若无的男士香水味。
这种隐瞒像尖刺,刺破了一颗裹着糖衣的苦药,苦意会迅速蔓延,昭示着他们的关系并没有发生本质的改变,也让更多糟糕的记忆苏醒。
可遵守的秩序从不存在。
波峰低谷,苦厄祸福,不由人定。只要失败一点,就是全盘皆输。
好巧不巧,成禾真还提到自己的博客。她很爱用社交网络,人人丶微博丶博客,都用同一个网名,真真橙王。
周颂南的记忆力很好,他在FTA实习时,还没动太多心思,偶尔作为旁观者刷这些网站。
真真橙王女士生活很丰富。
她记录自己爬山丶徒步丶打工,跟朋友搞怪的合照。记录上课上的想死,实习被组长下绊子,半夜搭便车抛锚。
时不时摘抄一些好词好句,熏陶文学修养。
譬如
[老天爷呀,你下吊吧,操死我吧!——馀华《在细雨中呼喊》]
显然写到她心底了,在研二冬天发过三次。
还有跟八分之一混血初恋的短暂两个月。对方是眼睛颜色很浅的丶瘦瘦高高的漂亮男孩,跟她是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