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无波
清晨五点,走廊里的灯还亮着冷白的光。林珀坐在长椅上,看着护士推着治疗车从重症监护室出来,金属轮子碾过地面的声音格外清晰,像在敲着倒计时的钟。
他起身活动了下僵硬的脖颈,昨夜几乎没合眼,眼前总晃着陈凌沉睡的脸。监护仪的曲线在脑海里反复跳动,蓝绿色的光映得他指尖发颤。陈凌妈妈提着保温桶走过来时,他正在往嘴里塞面包,干得咽不下去,只能猛灌两口温水。
“移植科的医生刚来过电话,让七点过去签字。”陈凌妈妈的声音带着点沙哑,眼底的红血丝像爬满了蛛网,“小凌那边……护士说凌晨很平稳,没再出现波动。”
林珀点点头,把最後一口面包塞进嘴里。林珀盯着重症监护室的门。那扇门紧闭着,像道隔开两个世界的屏障,门里是沉睡的陈凌,门外是等他醒来的人,和一场即将开始的手术。
六点半,移植科的护士来接他。白色的大褂在走廊里晃出片影子,林珀跟在後面走,脚步有点发飘。路过重症监护室时,他特意放慢了脚步,透过玻璃往里看——陈凌还躺着,呼吸罩的雾气均匀地起伏,像片安静的海。
“别担心,手术很安全。”护士的声音很温和,带着安抚的意味,“我们会全程监测你的生命体征,有任何不适随时说。”
林珀“嗯”了一声,目光却没从那扇玻璃上移开。直到拐角挡住了视线,他才慢慢收回目光,手心已经攥出了汗。
移植科的病房是单独的,墙上贴着无菌提示,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比普通病房更浓些。护士让他换上病号服,蓝白条纹的布料蹭在皮肤上,凉得像浸了水。他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天一点点亮起来,从灰蓝到鱼肚白,最後染上点橘红,像陈凌画过的日出。
七点十五分,医生拿着同意书走进来。打印好的文字密密麻麻,条款里的“风险”“并发症”“意外”像小石子,硌得他眼睛发疼。医生逐条解释着,声音平稳得像在念说明书,林珀却没怎麽听进去,脑子里反复想着陈凌手背上的针孔,想着他发间的白霜,想着那本画满海的速写本。
“没问题的话,请在这里签字。”医生把笔递过来,笔尖停在“供体签名”那一栏。
林珀接过笔,金属笔杆凉得刺骨。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名字,笔画简单,却重得像要刻进纸里。笔尖落在纸上的瞬间,他突然想起高三那年,那时的字歪歪扭扭,却带着少年人的莽撞和亲近。
“想什麽呢?”医生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没什麽。”林珀低下头,快速签下自己的名字。墨水在纸上晕开,像朵小小的云。
八点,护士来做术前准备。针管刺破皮肤时,林珀没敢看,只是盯着天花板上的灯。透明的药液顺着输液管往上爬,最後融进血管,带来一阵轻微的麻意。他知道这是麻醉前的预处理,能让骨髓更易采集,却还是忍不住想,陈凌每次化疗前,是不是也这样,盯着天花板,等着药物钻进身体。
八点半,手术室的推车停在门口。金属的支架在灯光下闪着冷光,林珀躺上去时,後背硌得有点疼。护士推着车往手术室走,走廊里的灯一盏盏掠过,像串流动的星。他闭上眼睛,想象着陈凌此刻的样子——是不是也躺在推车上,被推向另一间手术室,等着他的骨髓,像等着场迟来的雨。
手术室的门开了又关,发出沉闷的响声。无影灯的光落在脸上,亮得让人睁不开眼。医生护士们穿着绿色的手术服,戴着口罩,只露出眼睛,像群沉默的鱼。器械碰撞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林珀的心跳得越来越快,手心的汗浸湿了床单。
“别紧张,放轻松。”麻醉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笑意,“睡一觉就好了,醒来手术就结束了。”
林珀点点头,看着麻醉针管慢慢靠近。透明的液体在针管里晃,像颗小小的泪。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脑子里却突然闪过很多画面——高中教室的阳光,海边的吊床,甜品店的薄荷香,还有陈凌右眼尾的那颗痣。
“开始了。”麻醉师的声音很轻。
针尖刺破皮肤的瞬间,林珀闭上了眼睛。药液顺着血管蔓延开来,像潮水漫过沙滩,意识渐渐模糊。最後映入脑海的,是陈凌坐在甜品店窗边的样子,阳光落在他浅蓝的衬衫上,手腕转动着分蛋糕,像幅被时光泡软的画。
他想,等醒了,一定要告诉陈凌那年在海边埋下的玻璃瓶里写的愿望。
手术室里的器械声渐渐远了,无影灯的光也变得柔和。林珀的呼吸越来越平稳,像沉进了温暖的海里,四周是无边无际的蓝,像陈凌画了无数次的海。
时间在手术室内外缓慢流淌。陈凌的手术室里,医生们正做着术前准备,监护仪的声音规律而平稳;林珀的手术室里,采集骨髓的器械在无菌灯下运作,绿色的手术服在灯光下晃动,像片安静的森林。
陈凌妈妈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手里攥着两张手术同意书,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看着手术室门上的红灯,心里默默祈祷着,像无数个在病房外等待的日夜一样,盼着门开的那一刻,能听到“手术顺利”四个字。
窗外的太阳越升越高,透过走廊的窗户,在地面投下长长的光带。薄荷盆栽在窗台上静静立着,新的嫩叶从茎秆里钻出来,嫩得像透明的绿。
手术还在继续,像场漫长的接力赛。林珀的骨髓正一点点被采集,即将跨越几米的距离,流进陈凌的身体里,带着他的温度,他的期盼,和那句藏了八年的“我很想你”。
手术室的红灯依旧亮着,像颗不会熄灭的星,在走廊尽头,指引着希望的方向。
手术室的红灯亮了四个小时,才终于熄灭。
林珀被推出时,麻药还没完全退去。他半睁着眼,视线模糊得像蒙了层雾,耳边是器械碰撞的轻响,还有护士低声交谈的声音。“供体生命体征平稳,骨髓采集量达标。”“送回观察室,注意监测血压。”
推车碾过走廊的地砖,发出规律的轻响。林珀的目光越过护士的肩膀,往陈凌所在的手术室看——那盏红灯还亮着,像颗悬在半空的星。他想擡手摸摸胸口,那里插着引流管,隐隐传来钝痛,却没力气动弹,只能任由推车把自己带向另一间病房。
观察室的床很硬,白色的被单带着消毒水的凉。护士替他掖好被角,调整了输液速度:“术後六小时内不能睡,有任何不舒服立刻叫我。”林珀点点头,看着天花板上的吊扇,扇叶转得很慢,把空气搅出轻微的漩涡。
麻药渐渐退去,骨头缝里的酸痛一点点漫上来,像有无数根针在扎。林珀咬着牙没出声,只是盯着输液管里的药液,看着它们一滴一滴往下落,在透明的管子里连成细线。他数着滴数,一滴,两滴,三滴……数到两百多的时候,走廊里传来脚步声。
陈凌妈妈端着保温桶站在门口,看到病床上的林珀,愣了愣。“小珀?你怎麽在这儿?”她走进来,把桶放在床头柜上,目光落在他手背上的输液针上,“你也生病了?”
林珀扯了扯嘴角,想笑,脸上的肌肉却发僵。“有点低血糖,”他编了个谎,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医生让输点葡萄糖,休息会儿就好。”
陈凌妈妈没怀疑,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没发烧就好。刚才问过护士,说小凌的手术还在进行,应该快结束了。”她的声音里带着期盼,眼角的皱纹因为笑意舒展了些,“等他好了,咱们一起去庙里还愿,这一路太不容易了。”
林珀“嗯”了一声,把目光转向窗外。正午的阳光很烈,透过玻璃落在地上,像块融化的金。他想起高中时陈凌总说,夏天的阳光能晒透骨头,那时他们总躲在树荫下吃橘子,橘子皮的清香混着阳光的味道,是少年时代最鲜活的记忆。
“你饿不饿?”陈凌妈妈打开保温桶,里面是小米粥,还冒着热气,“我熬了点粥,你喝点垫垫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