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平浪静
夜色慢慢漫进病房,林珀坐在床边替陈凌擦着手。
温水拧过的毛巾带着薄荷精油的凉香,是陈凌前几天特意叮嘱小雅送来的。他总说消毒水的味道太冲,闻着容易心慌,薄荷能让他静下来。林珀的动作放得极轻,拇指碾过陈凌手背凸起的血管,那里还留着输液针孔的青痕,像片没散尽的云。
“今天的体温降了0。3度。”林珀低头看了眼床头的监护仪,屏幕上的曲线比昨天平稳些,数字跳动的频率也放缓了,“护士说,这是好兆头。”
陈凌没有睁眼。他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投出片浅影,呼吸罩的透明塑料上凝着层薄雾,随着胸腔起伏轻轻晃动。林珀替他擦掉雾水,指尖触到冰凉的塑料,想起高中时陈凌总把冰凉的手塞进他校服口袋,说“借点温度”。那时的温度是暖的,不像现在,隔着层坚硬的屏障,连呼吸都带着机械的嘶嘶声。
陈凌妈妈端着洗好的草莓进来,塑料盒上凝着水珠,映得草莓红得发亮。“刚从楼下超市买的,新鲜着呢。”她把盒子放在床头柜上,往林珀手里塞了颗,“你也吃点,这几天没见你好好吃东西。”
草莓的甜混着微酸在舌尖漫开,林珀却尝不出滋味。他看着陈凌无意识蹙起的眉,想问点什麽,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重症监护室的空气太沉,任何多馀的声音都显得突兀,连呼吸都得放轻,怕惊扰了这脆弱的平衡。
“医生说今晚要加组抗生素。”陈凌妈妈的声音压得很低,手指在塑料盒边缘反复摩挲,“说是怕感染,一旦感染……”她没说下去,只是重重叹了口气,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化不开的愁。
林珀点点头,拿起颗草莓,递到陈凌嘴边——他知道对方没有醒,却还是想做点什麽,好像这样就能把那点甜,送进那片被药味淹没的世界里——林珀的手悬在半空,停了很久才慢慢收回,指尖的草莓被捏得有些发软。
後半夜,林珀靠在折叠椅上浅眠。监护仪的滴滴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像在数着时间的刻度。他梦到高三那年的教室,陈凌趴在课桌上画海,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混着窗外的蝉鸣,像支温柔的歌。画纸上的海浪越涨越高,漫过课桌,漫过走廊,最後把整个世界都变成了蓝,而陈凌就站在浪里,背对着他,越走越远。
林珀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发慌。监护仪的曲线依旧平稳,陈凌还躺着,只是眉头皱得更紧了,指节在被单上掐出道浅痕。林珀伸手覆上那只手,掌心的温度慢慢渗过去,陈凌的指节渐渐松开,呼吸也平顺了些。
天亮时,护士来换液。透明的药液顺着输液管往下滴,在晨光里折射出细碎的光。林珀看着那抹光落在陈凌苍白的脸上,突然想起他们埋在海边的玻璃瓶,阳光照进去时,也是这样亮晶晶的,像藏了整个夏天的星。
“患者昨晚有过一次血压波动。”护士一边调整输液速度,一边说,“但很快稳住了,算是个好消息。”
林珀“嗯”了一声,目光追着护士手里的针管,看着它扎进陈凌的手背。那里的皮肤已经青一块紫一块,找不到完好的地方,每次穿刺都像在凌迟。他别过脸,看向窗外——天刚蒙蒙亮,远处的楼群浸在灰蓝色的雾里,像幅没干透的画。
陈凌妈妈带来早饭时,林珀正在给薄荷浇水。那盆从店里带来的薄荷放在窗台上,叶子比昨天又蔫了些,边缘卷成了小筒。林珀用指尖蘸着水,一点点往叶心里滴,像在抢救件稀世珍宝。
“移植科刚才来电话了。”陈凌妈妈把粥碗放在桌上,声音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雀跃,“说找到合适的供体了,配型全相合,手术安排在後天。”
林珀浇水的手顿了顿,水珠在叶尖悬着,迟迟不肯落下。“是吗?”他的声音有些发紧,刻意让语气听起来平淡,“那真是太好了。”
“是啊,真是老天保佑。”陈凌妈妈抹了把眼泪,“医生说全相合的概率比中彩票还低,没想到真能遇上……小凌这孩子,总算熬到头了。”
林珀低下头,继续给薄荷浇水,水珠终于落下,在窗台上洇开个小小的湿痕。他没告诉她,那个“中彩票”的幸运,就坐在她对面,正用谎言织成一张网,把所有的担忧都挡在外面。
上午的探视时间,林珀进去待了半小时。陈凌依旧没醒,医生说药物维持的昏睡对他恢复有利,能减少体力消耗。林珀坐在床边,翻开那本磨破的速写本,一页页读上面的画——操场的跑道,教室的窗台,海边的吊床,还有他睡着时的侧脸。
“这张画得不像。”林珀用指尖划过画纸上自己的眉眼,“我哪有这麽凶。”
画里的少年皱着眉,是他某次和陈凌吵架时的样子。那时为了点小事闹别扭,冷战了三天,最後还是陈凌递来张画着笑脸的糖纸,才算和解。林珀想起那三天的煎熬,心里像被什麽东西堵着,闷得发疼。
“等你醒了,得重画。”林珀合上速写本,放在陈凌枕边,“画个笑的,露两颗小虎牙的那种。”
监护仪的声音突然快了半拍,陈凌的睫毛颤了颤,像有风吹过。林珀的心提了起来,屏住呼吸看着,直到曲线重新平稳,才慢慢松了口气,手心已经沁出了汗。
离开重症监护室时,林珀在走廊里遇到了主治医生。白大褂的口袋里别着支钢笔,笔帽上的反光晃了林珀的眼。“供体那边都安排好了?”医生问,语气里带着确认的意味。
“都好了。”林珀点头,“明天上午九点准时到。”
“术前检查会有点疼,忍忍就过去了。”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我们团队做过很多例,成功率很高。”
林珀“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医生胸前的铭牌上,名字後面跟着一长串头衔。这些头衔代表着权威和希望,却驱不散他心里的慌。他不怕疼,怕的是手术台上那几个小时的空白,怕自己醒过来时,再也看不到陈凌皱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