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不快
圆通阁是太祖皇帝拨给禅宗临济一支修行讲经的地方,坐落于半山,松竹溪泉环绕。
数位新受戒的僧人肩挑竹竿拾级而上,竿头两端各挂一只装满水的木桶。
京都的夏天太热丶太干,日头刚出来,须臾间已耀眼得不能直视。
走得最稳当的僧人缓缓站定,放下桶,拿袖子揩拭脸上的汗,他的眼睛捕捉到一束亮光:
一个年纪七丶八岁的男孩抓着银筷子一次次擡手高举,再猛地扎入铜盆中夹取绿豆吃。
站在男孩旁边看护他的老太监打了一夜的牌,两眼发青,小鸡啄米似的打盹丶惊醒丶再打盹。
……哦,原来是幽居在此的皇室子弟,好像还是个有封地的男爵来着。
僧人见那男孩两颊红扑扑的,不禁微笑,同自己的师弟感慨道:
“人性本善,即便有个谋反的父亲,也与他的天真无碍。若入佛门,一生平安。”
“可惜这里并不是他的归宿。陛下今日亲临刑场监斩南行台三丞相,城里又是一片血海了。”
“不止,还有个福建的贪官,灵清寺天童法严大师就是死于此人的逼迫,足可见因果。”
僧人们想到前辈的死,心有戚戚,讲一番如梦幻泡影的佛理,挑上桶,一阶阶朝大殿走去。
夹绿豆的男孩一个人玩得高兴,拍手笑,支使老太监去请哥哥来玩。
他不知道今日的京都是如何可怖,更不知道被拷问得神智失常的李少臣与他的血缘关联。
他只是突然心有所感,擡头望了一眼正在褪去血色的硕大的朝日。
“阿诚,你玩什麽呢?早饭用了没有?”
被唤作诚的男孩羞涩地笑。
他出生不久就被圈禁起来,由僧人抚养,是以很不通世故。
傅琊叹气,屈指敲侄子傅诚的脑门,眼珠滴溜溜地转,问:“你听说没有?”
傅诚瞅瞅铜盆里煮得半熟的绿豆,无心地问:“小叔,什麽事呀?”
“——有人在广西见过你父王。”傅琊年方十岁,却俨然一副长辈的脸孔,蓦地夺走银筷子。
傅诚张了张嘴巴,想哭,但还是忍住了,两眼泪汪汪的。
见大哥的儿子露出这种怂包模样,傅琊气不打一处来,揪着傅诚推他去水井边,喝道:
“你再哭!你哭!你父王被傅润整得九死一生,你倒在这里无忧无虑!再哭,把你丢井里!”
傅诚吓得呆若木鸡,回想过去被欺负的事,突然涨红了脸嚎啕大哭,边挣扎扭动边要找哥哥。
傅琊眼底冒邪火,掐傅诚的胳膊不许他乱叫。
圆通阁的方丈是二哥的狗腿子,闹到那个老不死的秃驴耳朵里,少不了一顿和尚念经,几个月不能出门,说不定还会引来宫里姓周姓刘的死太监,掐着嗓子逼他跪地认错挨罚。
推搡间傅诚被半颗硬绿豆呛住了,眼泪鼻涕直流,抽噎着捶打傅琊:
“呜呜我要找哥哥,你放开我,我要找哥哥……”
“你找阿做什麽?告我的状?!”傅琊比侄子“有福气”,直到七岁都住在禁宫,他是皇後的小儿子,是文宗的末子,古灵精怪,最受文宗喜欢,因此养出一身坏脾气,骄纵蛮横,小小年纪已懂得折磨弱者换取特别的乐趣。母後念叨得最多的就是二哥当年装病告状害了大哥。
傅诚已经呛得说不出话,满脸是泪,凭求生的本能抓傅琊的手,立刻抠出两道血痕。
傅琊吃痛,猛地甩开傅诚,又踹又打,暴喝道:
“你敢抓我!反了你了!你个小白眼狼——!”
圆通阁的水井是枯井,深邃嶙峋,井口仅有成年男子怀抱大小,眨眼吞噬了瘦弱的傅诚。
傅琊像是被棍棒对准睛明xue狠狠地敲了一下,两眼发直,脚底冰凉。
二哥还未下旨夺阿诚的爵位。
他杀了阿诚,他是不是也会被二哥判处斩立决?
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傅琊红着眼睛看向来人,强作淡定道:“阿。你丶你吃饭了麽?”
银筷子顶端的棱角硌得傅琊手心发麻。
他从傅惊怒的眼神中读出了他最担心的事……
十年来他的心跳从没有这样剧烈。他哆嗦着微笑。
又一声闷响。
石头井的边沿留有几道带血的抓痕,附近乱糟糟的脚印被人反复抹平。
*
傅瑛的两个儿子都死了。
圆通寺的僧人神色慌张,急匆匆进宫禀报消息。
傅润脚步一顿,对刑部侍郎说:“孤就不去了。你看着办。不许任何人收尸,违者没産。”
刑部侍郎忙不叠称是,瞟一眼跪在青砖上汗流浃背的僧人,步履蹒跚地跨过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