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与割喉
翌日,山灵降临日的倒数前三天,寨子里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那种表面的平静被一种压抑的丶混合着敬畏与隐秘兴奋的情绪所取代。
谢铭一大早就被寨子里的人簇拥着去勘察那梦寐以求的矿脉了。贡玛长老则亲自引领着谢虞丶武安平丶章知若和陆皓,在几位寨民的陪同下,沿着寨子後方一条被踩踏出来的小径,走向更深的山坳。
小径两旁,巨大的蕨类伸展着诡异的骨爪状叶片,参天的古木枝桠交错,遮蔽了大部分天光,只漏下斑驳惨淡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以及一种类似陈旧香灰焚烧後又混合了某种甜腻花粉的气息,丝丝缕缕,钻入鼻腔,给人带来一种昏沉的安宁感。
走了约莫半小时,一片被陡峭岩壁环抱的丶相对平坦的空地出现在眼前。空地中央,赫然是一个巨大的山洞入口。洞口呈不规则的椭圆形,边缘参差不齐,如同某种巨兽张开的口器。山洞深不见底,阳光只能勉强照亮洞口几米的范围,再往里便是吞噬一切的黑暗。洞口附近的岩石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仿佛被经年累月的某种液体浸染过。几根粗陋的石柱立在洞口两侧,上面用暗红和墨黑的颜料描绘着扭曲的符号和难以名状的生物轮廓,比寨子里的图腾更加狰狞丶更具压迫感。一股冰冷潮湿的阴风,正源源不断地从洞口深处吹拂出来,拂过衆人的皮肤,带来丝丝寒意。
“这里,叫做归墟之喉。”贡玛长老站在洞口不远处,脸上带着一种神圣的肃穆,声音低沉而庄严,“是山灵聆听我们呼唤,接受我们奉献的圣所。”
章知若和陆皓立刻被这原始而神秘的场景深深吸引,他们迅速掏出相机和速写本,对着洞口和石柱疯狂拍摄记录,眼神里充满了发现核心文化符号的狂喜。
“长老,这。。。。。这就是举行仪式的地方吗?”陆皓激动地推了推眼镜,镜片後的眼睛闪闪发光,仿佛已经看到了论文发表时的盛况。
贡玛长老微微颔首,目光悠远地望向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是的。十年一度,山灵苏醒,需要最纯净的生命回响,才能唤醒祂的意志,降下福祉。”
“纯净的生命回响?”谢虞下意识地重复,心底那股寒意再次翻涌。
贡玛长老的目光转向她,脸上依旧带着温和,但说出的话却令人心悸:“是的。寨子里最年长丶最有智慧丶最接近山灵的老人,会在山灵降临的前三日,自愿走入归墟之喉。”她顿了顿,语气平静得如同在叙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他们会放下尘世的牵绊,不带任何食物和水,将自身最纯粹的生命,作为祭品,献给山灵,祈求祂的垂怜和庇佑。”
自愿?走入黑暗?不带食物和水?等待死亡?
谢虞的呼吸瞬间停滞了!这哪里是祭祀?这分明是活生生的丶缓慢而痛苦的。。。。。。等死!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丶整齐丶带着奇异韵律的吟诵声,从他们来时的方向隐隐传来。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衆人循声望去。
只见三位身着崭新的绣着精致图案的纯白长袍,头上戴着花环的老人,在十几名同样穿着白袍丶神情肃穆的寨民簇拥下,正缓缓向归墟之喉走来。三位老人看起来都非常年迈,身形佝偻,步履蹒跚。其中一位老妪,被两个年轻的寨民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枯瘦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另一位老者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木杖,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最後一位则沉默地低着头,佝偻着腰。
簇拥着他们的寨民们,双手合十置于胸前,口中吟诵着那古老丶晦涩丶充满原始力量感的歌谣。他们的表情庄重而虔诚,眼神中带着一种混合了悲伤丶敬畏与隐秘期待的复杂光芒。阳光照在他们洁白的袍服和老人头上的花环上,本该是圣洁的画面,却因那缓慢沉重的步伐和老人眼中空洞的死寂,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悲凉与诡异。
队伍缓缓走到洞口前停下。吟诵声也达到了一个高潮,然後戛然而止。
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洞口发出的呜咽声。
贡玛长老走上前,依次轻轻拍了拍三位老人的肩膀,低声说了几句晦涩的黑傩语。三位老人没有任何回应,脸上依旧是那副木然丶仿佛灵魂已被抽离的表情。那位被搀扶的老妪,浑浊的眼睛似乎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望向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洞口,干裂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然後,在贡玛长老的示意下,搀扶着老妪的寨民,以及另外两名负责引导的寨民,几乎是半托半架着三位老人,一步一步,走向那如同巨兽咽喉般的黑暗洞口。
阳光在洞口划出一道刺眼的分界线。三位身着白袍的老人,如同三片即将被黑暗吞噬的丶脆弱的白色羽毛,在洞口的光影交界处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便彻底消失在深不见底的归墟之喉中。
“他们。。。。。就这样进去了?”章知若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但更多的还是被这“神圣”场景震撼後的激动,她飞快地在速写本上记录着,“自愿走入永恒的黑暗。。。。。太。。。。。。太有仪式感了!”
“那。。。。。那要是。。。。。。”陆皓脸上带着纯粹的学术探究表情,仿佛在讨论一个有趣的民俗现象,“要是到了仪式开始的时候,老人。。。。。嗯。。。。。。还没有。。。。。完成奉献呢?”他似乎在斟酌着用词,避免说出那个直白的“死”字。
贡玛长老笑笑,轻声唤了一句:“阿岩。”
贡玛长老身旁一个身材壮硕的寨民,正是之前和谢铭讨论矿脉开采合作的那个汉子,闻言咧开嘴笑着应和。他的笑容憨厚朴实,带着点山里人的爽朗。他在谢虞和武安平惊愕的目光注视下,极其自然地擡起右手,五指并拢,做了一个极其清晰丶极其熟练的丶横向划过自己喉咙的动作!
“嗬!”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丶模仿刀锋割裂皮肉的声音,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减,仿佛只是在演示如何切一个西瓜,“那我们,就帮帮他们,完成最後的奉献。这是对山灵的敬意,也是对老人心愿的成全。”
这明晃晃的光天化日之下,这带着质朴笑容的“帮助完成奉献”的回答,给谢虞的心脏带来一种巨大的冲击感,让她瞬间手脚冰凉,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谋杀!这是赤裸裸的丶被冠以神圣名义的谋杀!是集体参与的丶仪式化的酷刑!
她猛地看向章知若和陆皓,期待从他们眼中看到同样的惊骇和愤怒。
然而,没有。
章知若只是微微蹙了下眉,随即脸上便浮现出一种“理解”和“尊重”的表情,她甚至还轻轻点了点头,低声对陆皓说:“原来如此。。。。。这种‘辅助完成’的习俗,在一些原始信仰中确实存在,是仪式完整性的体现。虽然。。。。。。嗯,有点难以接受,但我们要尊重他们的文化逻辑。”她手中的笔在速写本上飞快地记录着,仿佛在记录一个有趣的学术案例。
陆皓也附和着,他看到谢虞惊骇的表情,语气带着一种学者特有的丶试图开导的温和:“小虞,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冲击。但这就是文化差异。”
谢虞瞪大眼睛,嘴里轻轻挤出两个字,“谋杀”。
陆皓听她这样说,有点不悦,但还是继续耐心开导道:“对他们来说,这是神圣的奉献和必要的仪式环节。我们作为外来者,不能用自己的道德标准去评判。要包容,要理解,要尊重他们的传统习俗。”他甚至拍了拍谢虞僵硬的肩膀,“放轻松点,别太敏感了。这是他们延续了千百年的信仰。”
包容?理解?尊重?
谢虞看着章知若和陆皓脸上那理所当然的“学术宽容”,听着他们用“文化逻辑”丶“仪式完整性”丶“传统习俗”这些冰冷的词汇,轻描淡写地将一场活生生的谋杀合理化丶神圣化。。。。。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心头!仿佛她才是那个不懂事丶不包容丶大惊小怪的异类!
谢虞看着不远处有寨民在采摘野花编织着花环,他们脸上挂着期待节日到来的笑容,一切看起来那麽和谐美好。。。。。
可是。。。。。一个人杀戮,是恶。一群人,带着对神明的虔诚,在阳光下,在鲜花的芬芳中,打着“传统”丶“习俗”丶“文化”丶“奉献”的旗号,以神圣的名义进行着最残酷的杀戮。。。。。为什麽旁观者却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价值观出了问题?是不是自己不够“包容”和“尊重”?
武安平的脸,此刻绷得像一块冰冷的铁板。他紧抿着嘴唇,下颌的线条如同刀削斧凿般坚硬。他锐利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个比划割喉手势的壮汉阿岩,又扫过贡玛长老那张肃穆的脸,最後落在章知若和陆皓身上,眼神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怒火和一种。。。。。深沉的悲哀。他放在身侧的手,已经紧紧握住了开。山刀刀柄,手背上青筋暴起,仿佛下一秒就要拔出腰间的开。山刀!
但他没有动。他的目光与谢虞绝望的眼神在空中交汇了一瞬,那眼神里充满了压抑到极致的怒意,以及。。。。。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看到了谢虞眼中的动摇和自我怀疑,也听到了章陆二人那令人心寒的“学术理性”。他知道,此刻任何冲动的举动,不仅救不了人,反而会立刻将他们所有人置于死地。
他只能死死地压制住胸腔里翻腾的情绪,僵硬地站在原地。他微微侧过头,用只有谢虞能看到的幅度,轻微地摇了一下头。那是一个警告,一个让她保持沉默丶保持冷静的信号。
谢虞读懂了,她不再多说什麽。她看着武安平那紧握着刀柄的手,看着章知若和陆皓依旧沉浸在“珍贵文化记录”中的侧脸,看着贡玛长老脸上的肃穆,还有那些寨民憨厚的笑容。。。。。一股更深的绝望和寒意,夹带着一丝对自身判断的迷茫,彻底淹没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