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
谢虞像个幽灵般在房间里游荡,看着自己手臂上那缓慢脉动的灰白纹路,感受着体内那股非人的丶冰冷的生命力。霍清那句归宿如同烙印,烫在她的灵魂深处。
几天後,当霍清再次出现在石屋门口,倚着门框,看着依旧死气沉沉的谢虞时,她破天荒地开口邀请:“出去走走?”
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更像是一个陈述句而非问句。她没指望得到回应。
然而,让霍清微微一怔的是,谢虞缓缓地丶动作有些僵硬地转过了头。那双死寂的眼睛看了她片刻,然後,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没有言语,没有表情,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
霍清压下心头那丝异样的波动,转身带路。谢虞默默地跟在後面,步履有些虚浮,但还算平稳。她们一前一後,穿过寨子里那些对她们投来敬畏目光的寨民,走过刻满扭曲图腾的石柱,最终来到了寨子边缘那片相对开阔的梯田旁。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远处是层叠的绿色和幽深的山峦轮廓。阳光洒在身上,却驱不散谢虞骨子里的寒意。她走到田埂边,停下脚步,目光空洞地望着远方那片被雾气笼罩的山林,那里埋葬了她的哥哥丶她的朋友丶她曾经拥有的一切。
霍清站在她身边一步之遥,也沉默地望着远方。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沉重而诡异的寂静。
良久,谢虞的声音响起,嘶哑丶干涩,如同枯叶摩擦,打破了死寂:“你为什麽要救我?”
霍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依旧停留在远山的轮廓上,仿佛在思考,又像是在回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服用源生之孢,万死一生。痛苦会摧毁意志,撕裂灵魂,最终将大部分肉。体也化作脓血,只留下烂肉和骨架。。。。。能熬过来的人,万中无一。”她顿了顿,侧过头,看向谢虞那张苍白丶死寂的侧脸,“我也只是。。。。。随便赌一赌。像扔骰子一样。我根本没指望。。。。。你能活下来。”
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仿佛谢虞的生死对她而言,真的只是一场随性的赌局。
谢虞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霍清的回答,意料之中,又荒谬透顶。
她惨笑起来。那笑声干涩丶空洞,没有任何温度,只有无尽的荒诞和悲凉:“呵。。。。。呵呵。。。。。你们害死了我的哥哥,我的朋友。。。。。把我拖进这地狱。。。。。却又救了我。。。。。”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布满灰白纹路的手,那纹路在阳光下仿佛在微微蠕动,“更荒诞的是。。。。。我竟然成了你们口中的使者。。。。。成了这鬼地方的主人之一。。。。。”
她擡起头,目光扫过远处那些曾把她当作是人牲,现在又对她敬畏行礼的寨民,眼中是冰冷的嘲讽:“我现在能自由离开寨子了。。。。。我甚至。。。。。有能力杀死你们。。。。。”她握了握拳,感受着体内那股超越常人的丶冰冷的力量,“但是。。。。。我却杀不了。。。。。”
她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和绝望:“我必须得。。。。。与你们共生。和这片吞噬了我一切的土地。。。。。共生。”
说完,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地丶如同被抽走了脊梁般,在田埂边蹲了下来。她蜷缩着身体,双臂抱着膝盖,将脸埋进臂弯,只露出那双死寂的丶凝望着虚无远方的眼睛。阳光落在她身上,却照不进她眼底的深渊。
霍清看着谢虞这副模样,看着她蜷缩在田埂边如同被世界遗弃的幼兽。谢虞话语中那巨大的荒诞感和冰冷的绝望,狠狠刺中了她心底某个尘封已久的角落。
她沉默着,也在谢虞身边蹲了下来。田埂的泥土带着湿气,沾湿了她的裤脚。她学着谢虞的样子,抱着膝盖,目光同样投向远方,却没有聚焦。
“我。。。。。”霍清的声音响起,比平时低沉了许多,带着一丝罕见的丶不易察觉的滞涩,“。。。。。我最先发现自己身体变异的时候。。。。。也是这样。”
谢虞埋在臂弯里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霍清没有看她,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声音如同梦呓:“皮肤下像有无数虫子在爬。。。。。在啃。。。。。灰白色的东西。。。。。像霉菌一样蔓延。。。。。甩不掉,洗不净。。。。。看到镜子里那张越来越不像自己的脸。。。。。”
“那时候。。。。。我也只想死。”她的语气平淡,却蕴含着巨大的痛苦,“我试过跳崖。。。。。可是摔得浑身是血,骨头都断了。。。。。但那些该死的菌丝。。。。。它们。。。。。它们硬生生把我破碎的身体。。。。。又。。。。。又缝了起来。。。。。”
她擡起自己的手,看着手背上那若隐若现的灰白纹路,眼神空洞:“我看着伤口。。。。。像你看着你手腕上那道消失的划痕一样。。。。。看着它。。。。。自己很快长好。。。。。快得。。。。。快得不像话。。。。。”
“那一刻。。。。。我就明白了。。。。。”霍清的声音带着一丝麻木,比任何哭喊都更令人心悸,“死。。。。。是最大的奢侈。活着。。。。。才是永恒的刑罚。我们。。。。。是被诅咒的。。。。。连选择结束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她终于转过头,看向身边蜷缩着的谢虞。谢虞不知何时擡起了头,那双死寂的眼睛正看着她,里面不再是空洞,而是翻涌着一种同病相怜的丶深不见底的绝望和。。。。。一丝微弱的丶被理解的触动。
两个被诅咒的永生者,在荒芜的田埂边,在虚假的阳光下,隔着漫长的时间长河,第一次在彼此眼中看到了自己那绝望的倒影。
霍清看着谢虞眼中的触动,心中那丝烦躁和空洞似乎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填满。她伸出手,不是触碰谢虞,而是无意识地丶狠狠地攥住了田埂边一株顽强生长的丶不知名的野草。
翠绿的草汁染上了她冰冷的指尖。
她看着那抹刺眼的绿色,又看了看谢虞手臂上那灰白的丶非人的纹路,最终,只是用那沾着草汁的手指,轻轻拂过自己颈侧同样冰冷的印记,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