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偶相见重惊噩梦,恩与怨细说前因(四)
倒也难怪尹若游如此震惊。
这件事一直是个秘密,连醉花楼的姐妹都从未见过她母亲,甚至不知道她母亲的存在,颜如舜如何了解得这么清楚?
颜如舜叹道:“是我跟别人打听的。”
尹若游冷笑道:“这世上知晓此事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你是到哪儿打听的?”
颜如舜道:“藏海楼。”
听到这三个字的答案,尹若游勉强能够理解,又问道:“你跟藏海楼打听这个做什么?”
这问题太难回答,颜如舜沉思了一会儿,气氛也僵持了一会儿,正当她准备先问一问尹若游的母亲究竟是真死还是假死之际,忽然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打断她们各自的遐思。
四人齐齐往大门方向望去。凌岁寒知道在场要属自己武功最高,遂自告奋勇:“我去瞧瞧。”她即刻走到门前,低首看了一眼悬挂在自己腰间的环首刀,旋即才抬起左手打开房门,便见一名六十来岁的布衣老妇端着一个食盘出现在她眼前,她登时放下心来,招呼了一声:“张婆婆。”
“刚刚慈舟法师说,螣儿和她的朋友来了,让我做些素斋给你们送来。”老妇看见凌岁寒也颇讶异,“真没想到凌娘子你也在这里。但你和螣儿不是……”
凌岁寒道:“您进来说话吧。”
她本有意接过张婆婆手中的食盘,但张婆婆担心她一只手不方便,摇摇头,拒绝了她的好意,迈步进了屋。尹若游与谢缘觉早已转身向她走去。张婆婆同样识得谢缘觉,与她寒暄了两句,眼角余光隐约看见一旁角落似还站了一名女郎,她有些疑惑那女子为何独自伫立角落一动不动,但对方既也有可能是尹若游的朋友,她自然得热情以待,遂转头将视线移过去,同时招呼道:
“这位娘子,你——”
话未说完,“砰”的一声,她手中食盘落在了地上,盘中数个盛着饭菜的瓷碗也都碎得四分五裂,连着各种汤汤菜菜洒落了一地。
尹若游与凌岁寒、谢缘觉都怔了一怔,才发现张婆婆的目光居然紧紧盯着颜如舜的面孔。
“你……你……”刹那间,老妇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声音甚至微微颤抖,好半晌才说出下一句话,“袁成豪是你什么人?”
而这一瞬间颜如舜显然比她更为慌乱,脸上颜色青一阵白一阵,完全说不出话来。
适才在猜到张婆婆十有八九便是尹若游的母亲尹素以后,颜如舜心底已开始暗暗思索,一定要选择一个恰当的时机,须得等到凌岁寒与谢缘觉都不在场的情况之下,然后斟酌用词,循序渐进,将母亲嘱托她的事一点一滴说出来。然而她怎么也没料到,尹素会在看见她的第一眼便立刻认出她来——因为她的那张脸。
——她那张与袁成豪至少有六七分相似的脸。
面对尹素,颜如舜无法再像从前那般,断然赶在对方一句话尚未说完之前否认自己与袁成豪的关系。
她怎么可能和他没有关系?这些年她骗了别人,其实更骗了自己。
此时此刻,这个骗局终于被人揭破,她无言以对,嘴唇发着颤,心里乱成一团,突然转过身推开窗户就往外跑。尹凌谢三人都莫名其妙,正要唤住她,陡然间只见堂堂“金凤凰”在翻窗落地以后竟站立不稳,脚步一个踉跄,她们更加震惊,瞠目结舌地望着颜如舜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翠林之外。
尹若游收回视线,又看向张婆婆道:“您认识袁成豪?我怎么从未听您说起过?”
此人是江湖排得上名号的江洋大盗,她知道他不奇怪,可母亲半点武功不会,又不是江湖人士,怎会认识这位恶名远扬的大盗?
张婆婆不言,缓缓往后退了几步,忽然跌坐到了身后的蒲团之上。
尹若游见状一惊,顾不得别的,赶忙上前扶住她:“阿母,您怎么了?”
凌岁寒与谢缘觉闻言对视一眼,刚才听颜如舜说起尹若游的母亲“病逝”的时间,她们对于张婆婆的身份已有猜测,因此尹若游的这声“阿母”并不让她们惊讶。谢缘觉走上前,蹲下身,把了把张婆婆的脉搏,继而给她喂下一颗药丸,道:“没事,只是情绪有些不稳。”
服下这颗药丸,张婆婆的状态果然好了许多,沉吟着问道:“刚才那位娘子是谁,叫什么名字,你怎么会和她认识?”
尹若游迟疑道:“她是……她是袁成豪的女儿,名唤颜如舜。”
听到这里的一刹那儿,凌岁寒和谢缘觉才真正惊讶起来。谢缘觉神色倒还不见多少变化,凌岁寒却是一脸的不可置信。
张婆婆则低声呢喃道:“颜如舜?她姓颜?果然……果然……”
凌岁寒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诧异道:“她是袁成豪的女儿?我们都不知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是彭烈告诉我的。彭烈与袁成豪乃是旧相识,她当初掳走彭烈的目的,便是为了寻找袁成豪的下落。可是我竟不知道……阿母您和袁成豪也有关系?”尹若游一边说,一边细细思索,曾经的往事记忆突然跳入她脑海之中,她心神一震,犹豫半晌才徐徐地问,“当年,我进醉花楼的前一天夜里,您和我讲了一个故事。那个故事里的人,并不是您的姐妹,而是您自己,对吗?”
张婆婆不点头,可是也不否认,想了想道:“你能把那位颜娘子找回来吗?”
尹若游遂知自己大概是猜对了,她呆呆地看了母亲一会儿,又茫然地往窗外一望,应了一声:“好。”又向凌岁寒与谢缘觉道:“请帮我照看一下我母亲。”
待尹若游走后,禅房里骤然变得安静,凌岁寒与谢缘觉又不由得互看了一眼,满腹疑窦,却不知从何问起。又过片刻,张婆婆终于站起身来,轻声笑道:“真不好意思,我刚才手滑,把饭菜都洒了一地……”说着就要去拿扫帚打扫。
“不碍事,待会儿我来收拾吧。”凌岁寒拦住她道,“不过已经正午了,是该吃午食的时候。善照寺的厨房在哪里,我再去买些素斋来,你坐着歇会儿。”
张婆婆与她说明了厨房所在的方向位置,目送她离去以后,视线又收回来看向谢缘觉,欲言又止。
谢缘觉道:“您想说什么?”
张婆婆道:“我听慈舟法师说,螣儿和她的几位朋友来了寺里,你们真是她的朋友?”
谢缘觉道:“不是。”
“哦。”听到这个回答,张婆婆脸上显然闪过一丝失落之色,怅然地笑了笑,“螣儿自小到大,从来不曾有过朋友,我还以为……”
谢缘觉看出她神色里明显的失望,一愣,道:“不过……我们现在关系或许还算不错。”
张婆婆道:“但那天夜里,你们不是才认识吗?”
谢缘觉摇摇头,沉思少顷,还是将她们与尹若游相识的经过讲述了一遍,只不过删繁就简,许多细节不提,包括她们今日闯入润王府之事更不提。
张婆婆虽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但也听得出她们之前与尹若游似乎闹得很不愉快,长长叹了一口气道:“螣儿的性子确实孤僻多疑,这也有我一半的错。”
正巧这时凌岁寒端着一盘素斋回到房间,听闻此言,不解道:“你的错?这关你什么事?”
“这让我从何说起呢……”张婆婆微微侧过头,望向禅房正中供奉的一座小佛像,神情悠远,低声道,“我不姓张,我本姓尹,单名一个素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