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尹若游是随了你的姓?那她的父亲是谁?”
“他父亲……曾是醉花楼的一位客人。”
“醉花楼?”凌岁寒一惊,“那你……?”
尹素依然望着那座小佛像,面上露出苦笑,继续道:“我父母一个是大梨村的教书先生,一个是大梨村最有名的绣娘,我家虽算不上什么大富大贵,但衣食无忧,本来也甚是满足。直到那年……大梨村遭了一场洪灾,滔天的洪水冲倒村中许多房屋,我跟随父母离家逃难,哪知途中与他们失散,我找了他们两天两夜,也没能找到他们的行踪,反而……”她说到此处,脸色比方才更白了几分,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能把后面的话说下去:“反而路遇一个江洋大盗,被他掳走。”
凌岁寒道:“这人就是袁成豪?”
尹素点点头。
凌岁寒与谢缘觉的师长都是江湖里有名的大人物,因此尽管她们一个多年来只顾着埋头练刀,一个更是常年隐居深谷不出,并未怎么在江湖上闯荡,然而各自都听师君讲了不少武林掌故,对于当今江湖武林的各大门派以及各大高手还算了解。据说袁成豪此人武功有多么高强,心肠就有多么歹毒,向来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尹素落在到他的手里,可绝对不会有好日子过。她们心下难过,不忍再详细追问。
尹素显然也不愿过多回忆那段经历,只道:“我被他掳到了一个陌生的所在,又过几日,他本打算将我杀死。所幸有一位也算与我同病相怜的女子,名唤颜璎珞,亦是被袁成豪掳来此地的无辜百姓,她替我向袁成豪求了请,袁成豪这才答应饶我一命。”
凌岁寒脱口道:“颜璎珞?”
“怎么了?”
“颜如舜之前好像说过,她母亲便叫颜璎珞。”
“我刚刚也猜她应该是她的女儿。”
谢缘觉道:“既然她也是被袁成豪掳来的无辜,怎么袁成豪不杀她,还愿意答应她的求情?”
尹素道:“我起初同样奇怪这一点,后来看她和袁成豪的相处,才知她在袁成豪的面前竟是做小伏低、卑躬屈膝地讨好着对方。袁成豪似乎很享受她的殷勤,对她比对我好得多。那段日子,多亏了她一直保护我,开解劝慰我,才支撑着我活下去。不然,即使袁成豪不杀我,我也早忍不住自尽。”
尹素与颜璎珞出身不同,颜璎珞本是大户人家的丫鬟,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领会上情;而尹素自幼跟着父亲读了不少圣贤书,自有一身峥峥傲骨,怎能忍受得了这样的侮辱?
凌岁寒道:“照这么说,你和颜如舜的母亲是很好的朋友了?”
“是啊,她对我本来是有大恩的……”尹素再次苦笑,“那时候我们是很好朋友,所以当我定下杀死袁成豪的计划,我第一时间便告诉了她。”
谢缘觉道:“你要杀袁成豪?可是……我上次诊你的脉搏,你不像是练过武的?”
尹素颔首道:“不错,我半点武功不会,要杀他难如登天。因此一开始我只想跑,只想逃离他的囚禁。然而他每一次外出,都将门窗紧紧锁上,我实在没办法,才想着索性杀了他。正巧有一日,他在外受了重伤,大夫说他这伤不轻,需要住在医馆休养几日,他便把我们也带到了医馆照顾他。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请医馆的大夫帮我报官,但我曾经亲眼看见他和十几个江湖武士相斗,他杀那些人的时候一刀一个,简直比杀猪还利落,我怕一般的衙役捕快不是他的对手,便悄悄跟大夫买了一包毒药。”
“这倒是个好主意!这样的恶人,就该亲手来杀,亲手报仇!”凌岁寒激赏道,“我听说这些年袁成豪都没在江湖上出现过,是不是你已经杀了他?”
尹素缓缓地摇了摇头:“我的计划没有成功……”
凌岁寒脸上又登时露出惋惜之色,叹道:“也难怪,普通医馆里卖的毒药,毒性不会有多厉害,像他那样的高手肯定能用内力压制甚至化解毒性。”
“不,那毒药他根本就没有服下。”
“是被他发现了吗?”
“是被颜璎珞告了密。”
凌岁寒“啊”了一声,谢缘觉也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都难以置信。
谢缘觉道:“她为什么这么做?”
凌岁寒也追问道:“是啊,她难道不恨袁成豪,不希望袁成豪死吗?”
尹素紧紧皱起的双眉藏着一片茫然:“我不知道,直到如今我仍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总之,袁成豪晓得此事以后,本打算直接杀了我,但见我死前神色不变,他*问了我真不怕死,我说我不怕,他又说那就不能够让我死得如此痛快,所以……所以他将我卖到了红杏院。”
凌岁寒本想问问这“红杏院”是个什么地方,刚刚动唇,蓦地想到一个可能,又闭上嘴。
尹素主动说了出来:“那是稷州最下等的妓院。若是从前,我宁死也不会屈服,但经过那么多事以后,我决定活下来,无论如何要先活下来,而支撑我活着的……依然是她……”
“依然是她?”谢缘觉不解道,“您指的是……颜璎珞?”
“是。”尹素又长叹一口气,继而一字一句地道,“是我对她的恨。比起袁成豪,那时候我更恨颜璎珞。”
谢缘觉怔住,凌岁寒则理解地点点头。
“后来,长安醉花楼的老板前来稷州办事,无意中听人说起红杏院的我,或许是觉得我容貌不错,又懂得读书识字,长安城的贵人们一定喜欢,便将我买下带到醉花楼。就这样又过了大半年,醉花楼来了一位名唤息昱的客人,我们相处两月以后,他给我赎了身,在长安城郊赁了一座小院,我们就此安顿下来。起初他对我还算不错,直到我生下螣儿……那时螣儿还随他姓,名唤息婉,他见螣儿是个女孩儿,而我身体状态越发不好,容貌不复以往,他对我也就越来越没好脸色,直到螣儿两岁那年,他说要出门办事,结果一去不归,我再没有见到他。幸好,我母亲当年乃是大梨村最有名的绣娘,她将那一手刺绣本事也教给了我,我便做些绣活赚钱糊口,和螣儿相依为命。”
往事讲了一大半,尹素目光还望着那座小佛像,神色渐渐放松了许多。
“那十几年的时间,我内心仍充满仇恨,自螣儿能听懂我说话起,我就告诉她,这个世上没有谁能够相信,要想在这个肮脏的人世间保护好自己,便绝不可以对任何人交心。所以,她自幼性子就很孤僻,从不曾交过一个朋友。再后来……螣儿长大成人,我与慈舟法师相识,经她开导,读了不少佛经典籍,终于放过了自己。可是螣儿她已经……她现在变成这个样子,都是被我害的……”
听到此处,凌岁寒与谢缘觉恍然大悟。
此前对于尹若游的种种不满,在这一刻终于彻彻底底烟消云散。凌岁寒反而道:“你说得本来也没错,在醉花楼那种地方,在尚知仁的手底下,不谨慎一些怎么能行呢?”
话落,凌岁寒与谢缘觉又突然感到蹊跷,如尹素所说,她有一技之长,能靠着做绣活赚钱,纵然赚不了多少,应该也能勉强维持生活,那为什么后来尹若游又流落到了醉花楼?从尹若游之前的表现来看,她对她的母亲十分敬爱,爱是相互的,这足以证明尹素对她亦十分疼爱,那么显然不会是尹素将她卖到了醉花楼。
第70章偶相见重惊噩梦,恩与怨细说前因(五)
在尹若游自幼的记忆里,她有印象的、与她相依为命的唯有她母亲一人而已。所以,自从她懂事以来,她便十分奇怪一件事:
——为什么她的母亲姓尹,而她却姓息呢?
尹素正准备给年幼的女童梳一个漂亮的双丫髻,一边给她绾着发,一边微笑道:“因为你的父亲就姓息啊。”又道:“他似乎是外族人,倒也不一定真姓息,不过他给自己取的汉名确是叫做息昱。”
息婉仍然不解,扁了扁嘴:“什么父亲,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他都不要我们了,凭什么还让我跟着他姓?况且婉这个字也不好听。”
尹素勉强维持着自己笑容:“你的姓是你随你父亲,名可是阿母给你取的呢。‘有美一人,清扬婉兮’——这个含义你觉得不好吗?”
息昱既非汉人,汉家典籍自然没有尹素读的多,加之息婉是个女孩,他并不重视,她出生许久都未给她取名。尹素不愿委屈女儿,主动提议要给女儿取名。
息婉闻言认真思索了一会儿,道:“但前些天阿母你教我读《候人》,我记得其中有一句:‘婉兮娈兮,季女斯饥。’不就是说温婉柔顺的女孩子是吃不饱饭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