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妈妈
一九九九年的那个深夜,小稚野僵立在原地,看着门外自死中回还的母亲。惊愕之後,喜悦充盈她的心。她飞扑过去,两臂死死箍住近前的身躯,无论是人是鬼,她只知道自己绝对不会松手,她只知道眼前是她的母亲。而妈妈是永远不会伤害她的。稚野的脑袋抵住女人的腹部,隔着冰凉的衣衫拼命闻嗅失而复得的母爱。林雅安身上冷森森,湿漉漉,骨缝里渗出寒意。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回抱女儿,只是目光茫然地望向空荡的墙壁,两手耷拉着,毫无生机。听见响动的姥姥姥爷披衣下床,前後脚地探进头来观瞧。他们撞见眼前的一幕同样惊讶,然而对于女儿突如其来的复活,两位老人没有欣喜,没有激动,只是木然地立在原地不动。他俩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神情古怪,最终却什麽也没说。姥姥姥爷好像并不高兴。可那一夜的稚野再顾不上旁人的情绪,她生怕母亲的归来是诀别前的回光返照,怕眼下的一切不过是场不甘的薄梦。她环住母亲的胳膊,即便困得点头如捣蒜仍不敢阖眼,一次次强打精神,唯恐一觉起来,妈妈会又一次消失不见。天光微亮,远方的林间生出欢腾的鸟鸣。稚野再撑不住,她告诉自己,她不睡,她只是要眨眨眼,稍微滋润下干涸的眼球。然而眼一闭,她瞬间昏睡过去。等再起来,卧室空空荡荡。稚野惊慌失措地赤脚冲出去,却看见姥姥姥爷背对她并肩挨在桌旁,无声吃着早餐。妈妈就坐在对面。妈妈没有像传说故事里的鬼魂那样畏惧太阳,她身披曦光,端着碗喝粥。时不时地还会停下来吹一吹,就像活人一样怕烫。稚野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她知道,妈妈是真的回来了。可是慢慢的,她发现回来後的母亲变得有些怪异。重返人间的林雅安成了一株塑料的假花,顶着虚假的鲜活。除了吃饭上厕所以外,她整日的缩在角落里不动,悄无声息,只枯着一双眼对着窗外发呆。“妈妈,你在想爸爸吗?”每当稚野这麽问时,林雅安的两眼便陡然地聚焦,闪烁。血丝密布的眼底下翻涌着最激烈的情绪,她低头瞪她,然而几秒之後,她又兀…
一九九九年的那个深夜,小稚野僵立在原地,看着门外自死中回还的母亲。
惊愕之後,喜悦充盈她的心。她飞扑过去,两臂死死箍住近前的身躯,无论是人是鬼,她只知道自己绝对不会松手,她只知道眼前是她的母亲。
而妈妈是永远不会伤害她的。
稚野的脑袋抵住女人的腹部,隔着冰凉的衣衫拼命闻嗅失而复得的母爱。
林雅安身上冷森森,湿漉漉,骨缝里渗出寒意。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回抱女儿,只是目光茫然地望向空荡的墙壁,两手耷拉着,毫无生机。
听见响动的姥姥姥爷披衣下床,前後脚地探进头来观瞧。他们撞见眼前的一幕同样惊讶,然而对于女儿突如其来的复活,两位老人没有欣喜,没有激动,只是木然地立在原地不动。
他俩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神情古怪,最终却什麽也没说。
姥姥姥爷好像并不高兴。
可那一夜的稚野再顾不上旁人的情绪,她生怕母亲的归来是诀别前的回光返照,怕眼下的一切不过是场不甘的薄梦。她环住母亲的胳膊,即便困得点头如捣蒜仍不敢阖眼,一次次强打精神,唯恐一觉起来,妈妈会又一次消失不见。
天光微亮,远方的林间生出欢腾的鸟鸣。稚野再撑不住,她告诉自己,她不睡,她只是要眨眨眼,稍微滋润下干涸的眼球。
然而眼一闭,她瞬间昏睡过去。
等再起来,卧室空空荡荡。稚野惊慌失措地赤脚冲出去,却看见姥姥姥爷背对她并肩挨在桌旁,无声吃着早餐。
妈妈就坐在对面。
妈妈没有像传说故事里的鬼魂那样畏惧太阳,她身披曦光,端着碗喝粥。时不时地还会停下来吹一吹,就像活人一样怕烫。
稚野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她知道,妈妈是真的回来了。
可是慢慢的,她发现回来後的母亲变得有些怪异。
重返人间的林雅安成了一株塑料的假花,顶着虚假的鲜活。除了吃饭上厕所以外,她整日的缩在角落里不动,悄无声息,只枯着一双眼对着窗外发呆。
“妈妈,你在想爸爸吗?”
每当稚野这麽问时,林雅安的两眼便陡然地聚焦,闪烁。血丝密布的眼底下翻涌着最激烈的情绪,她低头瞪她,然而几秒之後,她又兀自恢复了平静,一言不发,再次望向探进阳台的那丛枝叶。
小稚野不知该如何安慰,乖巧地坐在她脚边,默然陪着妈妈。
偶尔,林雅安也会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眼神打量她,怨恨,仇视,又像是失望至极。
可她明明什麽都没有做。
有次午夜醒来,朦朦胧胧的,稚野觉察到一双眼睛的注视。一扭头,瞥见昏暗的床畔隐隐坐着个人。
她惊叫着起身,朝後缩,那人下意识地伸手拽她。
林雅安的手冰凉。
稚野僵在原地,等着她开口。可林雅安什麽都没说,利落地转身,千言万语变成一道疏离的背影。
妈妈对她总是淡淡的,姥姥姥爷也是。
他们几乎不再与她交谈,即便偶尔视线落在她身上,也会极迅速地滑走。
稚野时常陷入怀疑,会不会死掉的那个人其实是自己?
雨後入秋,世间的叶开始黄了。
命运的转折潜伏在晚秋的一场雨後。乌云散去,清亮的夕照打在墙上。
稚野趴在窗口,风掀起刘海。这段时日,她已习惯了安静,不招惹任何的注意。
“那崽子在哪呢?你们不忍心,我给她送走!”
砰,门猛地撞开,弹在墙上,又吱吱呀呀地折回去。
年轻男人冲进来,稚野认出来,是她不常见面的小舅,妈妈的弟弟。
“你给我——”
姥爷给他拉了出去,舅舅还在隔壁含糊不清的吼什麽。姥姥进来,像是要跟她说话,妈妈紧跟着也冲进来,拉姥姥胳膊,两人就这麽撕巴着。姥姥脸涨红,妈妈不住地哀求,“妈,妈——”
稚野无助地看看妈妈,又看看姥姥。眼前的暴走是由自己引起,她不敢说话,她的不知天高地厚早被一桩桩横事磋磨殆尽。
林雅安狂乱地在口袋里翻掏着什麽,突然抓出十块钱来,掷到她脸上。
“去玩!下楼去玩!”
十块钱是当时的大钱,一笔奢侈的零花。可稚野来不及高兴,人就趔趄着,被妈妈搡着跌出去。
她刚张嘴要问,门在她面前甩上。
房内传来激烈的争吵。她从来没听过妈妈发出那样凄厉的调门,也没听过姥爷如此难听的咒骂。姥姥夹在中间,哭出来,声音苍老绝望。
稚野怕极了,她捂着耳朵跑下楼梯,咚咚咚,咚咚咚,只有心跳和脚步。
她不知接下来要做什麽,在小卖部买了两根最爱的奶油雪糕。
以前的妈妈也喜欢这个口味。
从前的夏天,母女俩常一人一根,坐在傍晚橙红色的天井里的乘凉。
明明还有其他躺椅,稚野偏要粘着母亲,非跟她挤在一张上。躺着躺着,她就大大咧咧的蹭到了中间,冰糕还没吃完,人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那时的林雅安便笑着接过她手里的半截冰棍,悄悄退到边上,为她打着蒲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