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稚野擎着同样的雪糕,却不敢再上楼去。
那个阴郁的黄昏,林稚野沿着小区楼底下的象鼻子滑梯一次次滑下去。
吃不完的雪糕融化,滴落,沿着手腕蜿蜒成一条奶白色的河。她忽然想起了遥远的仁青和小山。三人在一起的时候,冰棒总是不够分,现在她一个人吃不下,却也并没觉得开心。
肚子冰凉,绞痛,她还是闷不吭声地把两根吃完。
人烟渐消的院子里,她陪着自己,孤独地玩到天黑。秋风凉,短裤下的两条腿激起一层鸡皮疙瘩。但她不敢回家,倚着黑洞洞的单元门,蜷缩着,黑夜毯子一样覆盖住她的身体。
睡梦中,她又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哒哒哒,高跟鞋敲打着水泥台阶。
张开眼,一道苍白的影子。
妈妈走到她跟前,气喘吁吁地拎住两只行李袋。
“稚野。”
熟识的声音,破碎的笑。
林雅安朝她伸出手来。
“走,跟妈妈回家。”
颠簸的出租车後座,林雅安决绝的将她箍在怀里,近乎癫狂。
“你是我的孩子。”
她似乎发了烧,皮肤滚烫颤抖,唯独脸庞冰凉。那是因为泪水正源源不断地滚落。
妈妈在哭,稚野的记忆中,妈妈极少情绪失控。
“你是我的女儿,我说你是,你就是。”
她听不懂,嗫嚅着,“妈妈,我是你和爸爸的——”
“不许提他!”
碎玻璃般的嘶喊,司机吓一跳,回头要骂。可林雅安疯狂的眼神让他不敢说下去,只狼狈的闭住嘴,重新起步。
林雅安不再压抑自己的情绪,嚎啕恸哭,引得司机从後视镜里频频偷瞧。
“稚野,你记住了,你是我的孩子,你是跟我姓的!”
她醉酒般絮絮叨叨。
“记住了,你的林是我的林,你是我的孩子!听见了麽!”
妈妈,我听见了。
我当然是你的孩子,我永远是你的女儿。
稚野想说,然而母亲频繁的抽噎不容她插嘴,她只是笨拙擦着她的泪,不住点头。
过了一会儿,林雅安哭累了,倚着车窗看外面的夜景。慢慢的,她闭上眼,手仍紧紧攥住稚野,一路攥着不肯松开,如同抓握着她最後的珍宝。
稚野被她抓得生疼,竭力忍耐着,心中雀跃。
妈妈活过来了。
她感觉到握住自己的手终于热起来,是她认识的那个妈妈。
虽然妈妈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她听不懂的话,不重要,通通不重要。
她只知道,她要跟着妈妈回家了。
她们并没有回到老庙村。妈妈带着她去了一座新的城市,琴岛。
有山有海,有永不落叶的松柏。
过了很久稚野才意识到,妈妈似乎因为某件事情跟姥姥姥爷闹掰了。两家不再来往,就连过年也不见面。不,也许他们私底下也曾偷着见过。毕竟有几次放学回来,她撞见母亲匆忙藏起的家乡特産。
事实上,只是稚野再没见过他们。但是她不在乎,她唯独在乎她的妈妈。
林雅安重振旗鼓,试图恢复往昔精明能干的模样。她四处托人找工作,然而却一次次陷入世代母亲的古老困境:她没法一面照顾稚野,一面应对繁忙的工作。
最终,她放弃了重回大医院的念头,在巷子深处低价租了间门头房,开起一家小小的便民诊所。每当稚野问起是不是自己拖累她的时候,林雅安总是笑着安慰,叫她不要乱想。
“我自己选的,当大夫的,在哪儿治病救人都一样。”
林雅安渐渐自创伤中康复,只不过她对林广良的离世三缄其口,任谁提及皆是闭口不谈。稚野也不敢多追问,怕像故事里写的那样,一旦点出妈妈已死的事实,她会又一次消失。
父亲缺失的家庭中,母女俩相依为命。
诊所的器具永远干净整洁,里间床上是平整清新的床单,餐桌上是温热的饭菜,一切似乎又倒带回到了儿时的模样。
母亲对她也如过往一般柔和,只在抓到她逃学的那一次,才严厉地批评过几句。
林雅安两指叩着桌面,稚野垂着头,盯着她被酒精浸泡到干裂的指尖愣神。
那一刻她终于明白,原来表面的云淡风轻都是假的,母亲用命换钱才凑出一个家的柴米油盐。
可是当她提出退学打工时,母亲又告诉她,不要操心有的没的,家里一切都好。
“你只管想好自己的前途。”
可是她没办法,她被苦难按着脑袋学会了察言观色,她知道母亲想让她去往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