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潮起
翌日。夜半时分,无人堤坝,三人沉默着围烧纸钱。灰烬飞起,这人间的残雪打着旋儿升高,最终消逝在墨色大海,一如亡魂。“马叔,安心去吧。”仁青蹲着,半瓶白酒泼洒在地,任由呛鼻辣味在海风中弥散。蛇哥站他旁边,背身挡住风,不时用火鈎子拉回翻飞的黄裱纸,而花脸小夥则两手抄兜,不耐烦地抖腿咂嘴。仁青没在意。火光橙红,跳跃,他的脸迎着光焰,半明半暗。“老头好酒,贵的,便宜的,都喝。年岁上去了,就开始手抖。我们老庙村有个笑话,说只有大屁股的才有资格当马叔病人,不然扎不准。我们笑,他也不生气,撑死脱下鞋撵两步,装着要打我们。”记忆里,他跟小山擎着冰棍跑过乡道,总能看见迷迷瞪瞪的马叔仰躺在槐树旁的藤椅上,赤着膊,只盖着树荫,斑驳光点在他肚皮上印出深浅不一的花纹,随风摇动。马老七张着嘴打鼾,他俩就蹲在一边点数,只怕他一口气上不来,憋死。两个孩子老是争论,说马叔那样涨红的一张脸,到底是不是打呼噜憋的?“到後头,马叔眼都喝眯了,还是戒不掉。林叔劝过,说肝不好,不能再喝。他自己也说再这麽灌下去早晚死在酒上,可就是停不了。“孤老头子,日子里也只有酒能给点乐呵了。他说醒着心里总觉着空落,孤家寡人的,活个长命百岁又有什麽意思?怕死,更怕活不痛快。”仁青拨着火,不知想起什麽,空洞的目光闪过一丁点亮。“小山他爷老爱逗弄马叔,说他家常年酒气不散,最适合给人开刀。病人躺炕头上吸一嘴就醉过去了,都不用打麻药的。”林广良来了之後,马老七迅速被比下去,一夜之间成了杂牌的庸医,老庙村的一个玩笑。“可他救人的那颗心是真的。我记着四五岁的时候,发烧,烧到昏迷,嘴角起大泡,胡言乱语的,最後还是奶奶哭着去求马叔。”当时马老七端起碗来将要吃饭,听见仁青奶奶喊,二话不说,扔下筷子,趿拉着鞋就奔去了。一路上还不忘搀好了老太太,不住地安慰。那一晚,他歪坐炕头,目光如炬,用沾酒精的棉花一遍遍擦拭仁青的手掌和脚心…
翌日。
夜半时分,无人堤坝,三人沉默着围烧纸钱。
灰烬飞起,这人间的残雪打着旋儿升高,最终消逝在墨色大海,一如亡魂。
“马叔,安心去吧。”
仁青蹲着,半瓶白酒泼洒在地,任由呛鼻辣味在海风中弥散。蛇哥站他旁边,背身挡住风,不时用火鈎子拉回翻飞的黄裱纸,而花脸小夥则两手抄兜,不耐烦地抖腿咂嘴。仁青没在意。
火光橙红,跳跃,他的脸迎着光焰,半明半暗。
“老头好酒,贵的,便宜的,都喝。年岁上去了,就开始手抖。我们老庙村有个笑话,说只有大屁股的才有资格当马叔病人,不然扎不准。我们笑,他也不生气,撑死脱下鞋撵两步,装着要打我们。”
记忆里,他跟小山擎着冰棍跑过乡道,总能看见迷迷瞪瞪的马叔仰躺在槐树旁的藤椅上,赤着膊,只盖着树荫,斑驳光点在他肚皮上印出深浅不一的花纹,随风摇动。
马老七张着嘴打鼾,他俩就蹲在一边点数,只怕他一口气上不来,憋死。两个孩子老是争论,说马叔那样涨红的一张脸,到底是不是打呼噜憋的?
“到後头,马叔眼都喝眯了,还是戒不掉。林叔劝过,说肝不好,不能再喝。他自己也说再这麽灌下去早晚死在酒上,可就是停不了。
“孤老头子,日子里也只有酒能给点乐呵了。他说醒着心里总觉着空落,孤家寡人的,活个长命百岁又有什麽意思?怕死,更怕活不痛快。”
仁青拨着火,不知想起什麽,空洞的目光闪过一丁点亮。
“小山他爷老爱逗弄马叔,说他家常年酒气不散,最适合给人开刀。病人躺炕头上吸一嘴就醉过去了,都不用打麻药的。”
林广良来了之後,马老七迅速被比下去,一夜之间成了杂牌的庸医,老庙村的一个玩笑。
“可他救人的那颗心是真的。我记着四五岁的时候,发烧,烧到昏迷,嘴角起大泡,胡言乱语的,最後还是奶奶哭着去求马叔。”
当时马老七端起碗来将要吃饭,听见仁青奶奶喊,二话不说,扔下筷子,趿拉着鞋就奔去了。一路上还不忘搀好了老太太,不住地安慰。那一晚,他歪坐炕头,目光如炬,用沾酒精的棉花一遍遍擦拭仁青的手掌和脚心,冷帕子覆额,热了就换,一忙就是一宿。
“病好了,奶奶不知拿啥谢他,马叔摆摆手,只拎走了窗根下的半瓶老酒。”
仁青荡悠着手中瓶子,白酒叮咚,仿佛再一次看见马叔的背影。佝偻着背,右手拎着酒瓶,迟缓地,迈过他家门坎。
“是我害了他,”他在心底告诉自己,“我又多欠了一条人命。”
猛灌一口,呛辣入喉,希望马叔魂魄归来,告诉他凶手到底是谁。
仁青想象着,曾经的马叔是怎样抚过他额头,欣喜地告诉奶奶,降下来了,温度降下来了。可昨日的自己面对马叔空洞涣散的双眼,只有恐慌,他甚至连伸手帮他理正头发的勇气都没有。
忽然间,他恨极了自己的怕受牵连,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泪涌上来,仁青匆忙看向蛇哥,转移话题。
“诶,你有家吗?”
“你礼貌吗?”蛇哥跺着脚起身,“谁也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猴。”
“不是,”仁青将剩下的白酒又灌了一口,“是从没听你讲过,给你假期也不要,晚上也不回家。”
他点到这为止,没说出口的话是明明是本地人,为什麽大过年的不回去团圆?遇见危险也从不向家人求助,却转而托付我这个刚认识的陌生人。
“我妈杀了我爸。”
这句来得突然,仁青手没拿稳,白酒倾侧,泼熄了火堆,发生滋啦一声响。
蛇哥并不看他,转而望向海平面。远处海天混沌一片,劲风呼啸。
“我妈是个好女人,我爸是个王八蛋,”顿了顿,“挨千刀的王八蛋,死了都便宜他。”
那是蛇哥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讲述他短暂的一生。
在成为蛇哥之前,他有个嘹亮的名字,佘鸣威。
不寻常的姓氏传自他的父亲,老佘。同样,让他怨恨了一辈子的是偏也继承了那人一半的血脉与样貌。
打记事起,他就在劝架,他爸妈总能为了各种鸡毛蒜皮的琐碎争起来,可偏又不离婚。打,砸,将家中一切崭新圆满的全都损毁。
吵到最後,两人也忘了到底是为了什麽在吵,只是指头戳在彼此眼前,嘶吼,用最难听最下贱最戳人心窝子的话诅咒曾经发誓要保护一生的人。
“我妈哭,喊离婚,她什麽都不要。我爸不,他冲出来,攥着菜刀疯砍,喊着不过了,大不了全家一起死。
“从我记事起,他俩就这麽打,相互折磨。後头他俩一吵架,我就去厨房藏刀。这,你看,就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