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指嘴唇上的一道旧疤。仁青先前一直以为他是兔唇,没敢多问。
“这道口子就是我爸跟他女朋友打的。当时我妈为躲我爸,常年上夜班,我爸就去外头打牌,跳舞,慢慢就把舞伴带回来住。还威胁我不许说。
“我妈慢慢发现端倪,两人又打。打跑我妈,他就揍我,非说是我告的状,说这个家都被我搞散了。我知道,他就是发邪火,纯泄愤。
“再後来,他带女的回家,我就出去溜达,一夜夜地在大马路上转悠。从来没人找过我。”
但小佘成绩不错,苦日子难捱,小孩自己给自己画大饼,说长大能挣钱了就带着妈妈走。他知道,妈妈走不了,是因为没钱。
“那天晚上又吵,特别凶,好像是因为我妈从褥子底下翻出来条别人的裤衩。我捂着耳朵,背书,第二天还要听写。我想只要我成绩好,就能上好大学,上好大学就能找好工作,有工作就有钱,就能带我妈走。”
他记得第二天早上,家里静得渗人。被扯下来的半截子蓝窗帘盖在他爸身上,阳光无遮无碍地泼进来,照亮一地残骸。
妈妈不在家,爸爸睡得沉,罕见的没有打鼾。
小佘洗干净脸,收好书包,哄着自己去了学校。路上甚至还买了根油条,两个茶叶蛋来吃——凑起来的形状如同阿拉伯数字的100,某种小学生的迷信。
他还记着,那天语文课上的百字无差错,他是头一个交的卷,满分,全对。佘鸣威高高兴兴地回家,却看见楼道里满满当当的人,他靠近,每个人都回头看他,同一副的诧异。他们戳戳彼此的胳膊,嘴唇翕动,眼珠子乱翻。
在他们的追视中,小佘一步步上前。
门口站着穿制服的警察,他木然往里走,看见警察一左一右架着妈妈,指着什麽。
妈妈表情寡淡,甚至透着点不耐烦。
“走的时候,可能是为了照顾我情绪吧,有人用衣裳盖住我妈戴手铐的腕子。还有人抱我,好像说了什麽,可是我没听见,我一句都没听见,我就张大眼看着我妈。我想问她,我们不是说好了吗?等我长大了,出息了,咱一起走,可现在,现在你自己要去哪儿?
“我妈没看我。她就那麽昂着头打我眼前过去。那一刻我明白了,她杀他只是因为恨,不是因为我。他俩的世界,始终没有我。”
一夜之间,小佘同时失去了父母。两边的亲戚把他当球似的来回踢。爷爷恨妈妈杀了他儿子,姥姥家怨爸爸不做人,害女儿成了阶下囚,而小佘由于同时拥有两边的血脉,两面的不讨好。
“最大的问题就是没钱,我舅直接说了,没钱送我读大学,要自己想办法。我也是争气,”蛇哥嘿嘿笑,“高中都没考上。”
他大步走到海边,叉着腰,脸盘子别过去,也不知要说给谁听。
“现在想想也是中二,当时我偷偷给自己起了个绰号,蛇哥。小时候爱看动物世界,觉得里面的眼镜王蛇贼帅,个大,还有巨毒,最牛的是它靠吃其它蛇活下去。
“你们知道吗?这眼镜王蛇破壳的那天母蛇就扔下孩子跑了,同窝的小蛇们得争相往外钻,动作慢的就会被自己的兄弟姐妹给咬碎了咽下去,只有最强的那个才能活下来。我告诉自己,我也一样,出生就是厮杀,以後的路,只能靠自己了。”
少年的小佘上了技校,学餐饮。他想着多学门手艺,以後就能养活自己,不愁没有饭吃。这样踏踏实实的平凡一生,也挺好。
那是佘鸣威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他爱琢磨,心又细,在烹饪上有天赋,又一次成了优等生。
但是不知道怎麽,家里的事传出去了。
“班上同学围着我问到底是不是真的。他们问我妈用什麽杀的人,问我血溅了多高,问我是不是也有暴力倾向,会不会突然哪天发了疯,跟我妈一样胡乱砍人。”
蛇哥低头抽烟,李仁青只能看见他乱蓬蓬的黄脑袋。
“等我课上再握刀的时候,他们就开始哧哧笑,偷拍我,还用电脑p上字。什麽雨夜屠夫,灭爹者,杀人狂徒。就连我喜欢的小姑娘,打那起也开始躲我了——”
“雨夜屠夫多帅啊,诶,你现在怎麽不叫这个?”花脸小夥没心没肺地笑,“灭爹者也好,你没品,这些绰号哪个叫起来不比蛇哥带劲!”
仁青斜他一眼,要开口,蛇哥一把拉住,生劝。
“没事,小孩,懂什麽,就当是童言无忌。”
他递给仁青根烟,仁青捏在手里,不抽。
“反正这麽一闹腾,班里老实孩子没个再敢跟我说话的。明明我还是我,但好像,啧,忽然之间,我又不是我了。
“之後,之後就瞎混呗,文化课也不好好学了,我知道背着我爸妈的案底,就算拿到文凭也不可能找到什麽像样的好工作,正经对象也甭想了。後头实在是没办法,兜兜转转,就跟了宋叔……”
他蹲着,将烟大力拈灭。
“我也不想混的,我小时候最瞧不起流氓,就像我爸那样的,可是——”
烟已经灭了,他的手还是在石头上反复地搓。
“可是好人,谁带我玩呢?”
不知何时,强风起,浪卷海啸,波澜翻腾。
“走吧,冷死了!”花脸小夥不住地跺脚,“还烧什麽纸,要我说,这就是他的命。那句老话怎麽说得来着?好言难劝该死的鬼!诶,看我干嘛?老子说不对吗?那天我拦着他不让进不让进,他自己非要往里拱的——”
李仁青擦着手起身,花脸小夥下意识朝後躲,可仍抱怨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