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一夜梅花发,凄凉南浦,断桥斜月
在西北军营那座如同华丽囚笼的帅帐里,时光在爱恨交织丶无声对抗中流逝。雪苒的産期日益临近,高耸的腹部让她行动越发不便,情绪也因被困和与十四的持续冷战而愈发低落忧郁。十四则一方面沉浸在即将为人父的狂喜与期待中,另一方面又因雪苒始终如一的冷漠和那双看向他时毫无温度的眼睛而备受煎熬,恐惧如同毒藤般缠绕着他的心,他害怕一旦孩子出生,她便会彻底失去牵挂,想尽办法离去。
塞外的风雪如同狂怒的巨兽,嘶吼着拍打着军营的帐篷,发出令人心悸的呜咽声。正是在这个天地皆白的夜晚,雪苒的産程骤然发动。
起初只是细微的丶隐忍的闷哼,但很快,阵痛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波猛过一波地席卷了她纤细的身体。她被安置在早已准备好的産帐内,厚厚的毛毡隔绝了部分风雪声,却隔绝不了那逐渐无法压抑的的痛吟。帐内烛火通明,稳婆和侍女们忙碌穿梭,气氛紧张而压抑。雪苒躺在铺着洁净白布的産床上,乌黑的长发早已被汗水浸透,凌乱地贴在煞白的脸颊和颈侧,更衬得那肤色透明如纸,不见一丝血色。她身上只穿着一件早已被冷汗濡湿的月白色软绸寝衣,因痛苦的挣扎,衣带松散,领口歪斜,露出大片汗湿的丶随着急促呼吸剧烈起伏的莹润肌肤和玲珑的锁骨。那件寝衣的袖口和衣摆处,原本用银线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此刻在晃动的烛光下,随着她身体的颤抖,偶尔折射出微弱而破碎的光,如同她此刻挣扎求生的意志。
她的十指死死攥着身下的白布,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原本修剪圆润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剧烈的疼痛让她美丽的五官微微扭曲,长睫被泪水与汗水彻底打湿,黏连在一起,每一次阵痛来袭,她都忍不住仰起头,脆弱脖颈拉出优美却痛苦的弧线,发出令人心碎的哀鸣。呃啊——!”又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袭来,她终于忍不住喊出声,声音破碎,带着无尽的痛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帐外,十四如同困兽般来回踱步,每一次听到里面传来的痛呼,他的脸色就白上一分,拳头攥得死紧,手背上青筋暴起。那一声声痛苦的呻吟,像最锋利的刀子,一下下凌迟着他的心。风雪声丶稳婆焦急的催促声丶雪苒越来越无力的哭泣声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逼疯。
一天一夜过去了,里面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稳婆出来时的脸色一次比一次凝重。“王爷……福晋她……力气快耗尽了……孩子卡着……情况危急……”这句话如同最後的丧钟,敲碎了十四所有的理智。滚开!”他赤红着双眼,一把推开阻拦的侍女,不顾“産房血腥,男子入内不吉”的规矩,如同一阵旋风般冲了进去。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他看到他的苒儿,像一朵被暴风雨彻底摧残的娇花,无力地瘫软在産床上,气息微弱,眼眸半阖,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一般。汗水和泪水浸透了她的发,她的脸,她的寝衣,让她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苒儿!”十四扑到床边,双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他颤抖着手,紧紧握住她冰凉而无力的小手,送到唇边一遍遍亲吻,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无尽的恐慌和哀求:“看着我!苒儿!别睡!求求你,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孩子!坚持住!你不能丢下我!我不能没有你……”
他似乎想到什麽,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正是她送给他的那枚早已摩挲的晶莹剔透的印章。他将印章紧紧塞进她汗湿的掌心,声音带着哭腔:“你看,你说过要保佑我的!永远不离开我!苒儿,我错了,只要你撑过去,以後你说什麽就是什麽,我再也不逼你了,我什麽都听你的……”或许是感受到了他滚烫的眼泪和绝望的呼唤,或许是掌心那枚印章勾起了最深处的回忆,雪苒涣散的眼神微微聚焦,看清了眼前这张写满痛苦和恐惧的俊脸。她虚弱地动了动被他握住的手指,嘴唇翕动,想说什麽,却只剩下一丝气音。
但这一丝微弱的反应,却给了十四和稳婆巨大的希望。“福晋!再用劲!看到头了!再用一次力!”经验丰富的稳婆趁机大声鼓励。雪苒闭上眼,凝聚起身体里最後一丝力气,伴随着一声耗尽生命般的哭喊,猛地向下用力!
“哇——!”
一声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婴儿啼哭,如同天籁,骤然划破了産帐内几乎凝滞的死亡气息!
“生了!生了!是个小阿哥!母子平安!”稳婆欢喜的声音带着颤抖,小心翼翼地将一个襁褓抱了过来。
十四却看都来不及看那孩子一眼,他的所有注意力都在雪苒身上。他看到她在听到哭声後,仿佛彻底脱力,头一歪,昏睡了过去,脸色依旧苍白如雪,呼吸却变得平稳悠长。
巨大的丶失而复得的狂喜瞬间冲垮了十四。他腿一软,直接跪倒在産床前,紧紧握着雪苒的手,将脸埋在她依旧汗湿的臂弯里,宽阔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如同负伤野兽般的呜咽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平复下来,擡起头,赤红的眼睛里还带着水光。他这才小心翼翼地丶近乎虔诚地从稳婆手中接过那个小小的丶皱巴巴的襁褓。
婴儿很小,皮肤还红红的,闭着眼睛,兀自咂着小嘴。但那眉眼的轮廓,却依稀能看出几分像极了雪苒的秀气模样。
这是他的儿子。他和苒儿的孩子。
十四小心翼翼地抱着这柔软脆弱的小生命,看着他,又看看床上安然睡去的雪苒,心中被一种难以言喻的丶饱胀的情感填满。是狂喜,是後怕,是感恩,是无比坚定的守护之念。
风雪不知何时渐渐停歇,帐外透出熹微的晨光。
産帐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与草药混合的气息,烛火将息未息,投下摇曳的光影。雪苒仿佛从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中挣扎着浮出水面,长长的睫毛如破损的蝶翼般颤动了几下,终于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视野模糊而混沌,身体像是被彻底碾碎後又勉强拼凑起来,每一寸骨骼丶每一丝肌肉都叫嚣着剧痛与极度的虚弱。她连动一动指尖的力气都没有,全凭着一股强大的意念支撑着涣散的神智。
孩子……她的孩子……
苍白的唇瓣干裂翕动,气若游丝,几乎是用尽了灵魂深处最後一点馀力,她才发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带着母兽般的本能渴求:“孩子……给我……看看孩子……”
这细微的声响,却像一道惊雷劈在了十四心上。他猛地擡头,看到他那从来明艳鲜活丶此刻却脆弱得如同琉璃娃娃般的苒儿正望着他,那双总是盛着星子或嗔怒的杏眼,此刻蒙着一层虚弱的水光,充满了初为人母的渴望与哀求,纯粹而脆弱,能轻易击溃最坚硬的心防。
若在平时,十四会毫不犹豫地将世间一切珍宝捧到她面前,只为换她展颜一笑。可此刻,极致的爱催生出了极致的恐惧,曾经失去她的巨大阴影如同最狰狞的魔咒,紧紧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看着她苍白如纸丶汗湿鬓发的模样,想起她生産时痛苦扭曲的面容和几乎消失的气息,想起她之前决绝离去的背影……一种近乎灭顶的恐慌瞬间淹没了他!他无法再承受一次失去她的风险,一丝一毫都不能!
如果……如果让她此刻就接触到孩子,让她完成了身为母亲最强烈的念想後,她是不是又会像上次那样,找到机会再次毫不犹豫地离开他?带着他的孩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十四就觉得浑身血液都要冻结了!
不!绝不可以!
一种扭曲的丶偏执的占有欲瞬间压倒了一切理智。他必须抓住什麽,必须有什麽能绝对地将她留住!孩子……对,孩子是他们的骨血,也是她最深的牵绊!
几乎是出于一种病态的保护欲和恐惧感,十四猛地从一旁恭敬等待的産婆手中,近乎粗暴地接过了那个襁褓。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将那个柔软丶温暖丶还带着奶香的小小生命紧紧箍在怀里,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抱着孩子,却向後踉跄地退了两步,拉开了与床榻的距离。他深邃的眼眸紧紧锁着雪苒,那里面翻涌着滔天的爱意丶未褪的恐慌,以及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和孤注一掷。
“苒儿,”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碾磨出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看着我,你听我说。”
他将怀中的襁褓微微倾侧,让榻上的雪苒能清晰地看到里面那个小小的人儿——红红的丶皱巴巴的小脸,稀疏柔软的胎发,正咂着小嘴,安然熟睡。那眉眼轮廓,依稀已有几分她的影子。
雪苒的目光瞬间被孩子吸引,虚弱的眼中迸发出一种惊人的亮光,带着无比的渴求,挣扎着想擡起手。
但十四下一刻却猛地将孩子收回,紧紧护在胸前,仿佛怕被夺走一般。他看着她,眼中充满了痛苦的爱恋和不容置疑的偏执:
“你看,我们的孩子,他很健康,很像你……我看到了,苒儿,你辛苦了……”他的语气急促而混乱,试图用语言安抚她,行动却截然相反,“但是你太累了,你流了那麽多血,差点……差点就……”
他的声音哽了一下,眼中闪过深切的後怕:“你现在需要的是静养,绝对不能有任何操劳和情绪波动。孩子我会让最好的乳母和嬷嬷照顾,我亲自看着,绝不会让他受一丝委屈。”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说服她,更像是要说服自己,斩钉截铁地做出了那个日後让他悔恨终生的决定:“等你身体养好了,彻底好了,我再带他来见你,天天陪着你,好不好?现在……现在你需要休息,只看一眼,知道他很平安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