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被她剪碎烧尽的文字,此时,却是一个个跃然纸上,好似提醒她,烧了又如何,终是还要再见的。
影儿视线落在纸上,逐一看去。
‘吾妻影儿,你焚了信,绝了心,意在断了情。你对我定是失望至极,对我全然无了情谊。我不敢承认,过往你对我的依赖,对我的依靠是因我藏了本心,因我伪装得当。你说我的本来面目狰狞丑恶,让人只会想要推惧,想要远离。我知,我也在控。
可我在意你,发了疯般的在意你,在意你到了骨子里。只有我知道,我在你面前,近乎卑微,近乎孱弱。你对我起了叛意之时,我瞬间的反应不是责怪,不是愤怒,而是极端的恐惧,我惧你心里不再有我,惧你会离我而去。
试探你后才知,你仍是怕我,你为何怕我?为何会是怕?我如何做?我要怎么样你才能把一颗心灌满我的名?
我对你推心置腹,与你说清道明,可毫无用处。我反复推敲,仔细反思,亦是毫无用处。
只有在伤害你的时候,我才看得到你的脆弱,只有你脆弱的时候,才会对我依赖,对我妥协,对我卖弄。
我渐渐分辨不清,对你是爱是恨,我爱你的一切,你的疯癫,你的谄媚,你的讨好,你的逢迎。
也恨你的一切,你的背叛,你的刺探,你的倔强,你的任性。
我常常感到无能为力,这种虚空令我暴躁,令我愤怒,令我痛苦至极。
万事皆空,我因你而疯。
你我初识,你还小,那么天真纯善,我本意妄图躲开你,生怕自己毁了你。可我克制不住,满心都是你。
你我走到这步田地,望穿天涯,终是好似一场戏,曲终人散,空留余音。
我无法承认我的过错,因我无法承认我对你的爱尽是伤害,这份坚持,全是我的倔强。
与你相配。犹豫了这么久才懂,我始终在为你一个人而活。
我想过放了你,想过杀了你,想过仍然去宠你,还想过彻底摧毁你。
终是一步都迈不出,却又迈出了每一步。
你从前总是笑着对我说,对我满心欢喜,满心情谊。我每每听闻,都觉嚼蜜。
何时开始,你看向我的眼里,无了浓情,散了甜意,留下的是随然,是满不在意。
我对你陷得太深,终是以爱为名,毁你一生。
若此生重来,我亦复如斯。
你我二人,前世今生,往后万世都会缠在一起。
我对你忏悔,对你道歉,对你放下一切尊严。
可我松不开手,影儿,你该庆幸,你还是动了手。
你也会庆幸,你动过手。’
影儿两眼发酸,不是触心伤感,而是觉得空乏。
这封信,他是何时写的呢?他竟是能预判这么多步。
将信揉成一团,影儿看向连升,其为何意,不言而喻。
连升眼里布满了无言的可惜,他轻轻点头,而后一步步后退,临出门时,背对着影儿道:“连决,会送爷的另一封信回京,亲交圣上,那些青松卫,我会去摆平。夫人,若你还记这多年的情谊,打醮的时候,也念着些自己的夫君。”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影儿捏着那皱成团的信,弱声,却坚定地对着水央说:“拿盆来。”
水央欲言又止,终是取了盆,搁在影儿面前,“娘子,毕竟……”
她不再说,知道说也无用。
一盏细灯递给影儿,让她借火。
影儿呆呆看着铜盆,轻声一笑,将纸团焚了。
她看着那燃烧的火团,开口说给自己听:“从此往后,我与他再无瓜葛,他的一切,与我无关。我不走了,就留在这座城。我的余生,由我来控。”
圆月似化水,涓涓挂成丝,荡在空中,让人瞧不清楚。
这一夜,影儿近乎没睡。
不是烦躁,不是发空,而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激动,一种欣喜。
一种前路坦荡,潇洒随性的欣喜。
晨间水央进屋,为影儿挽发,瞧她面色虽疲乏,但双眼却莹亮。
水央笑道:“昨儿还担心娘子多想,现在看来,当真是放下了。”
影儿抬手取了胭脂,轻点于唇,柔声说:“最后一块石头落了地,自然是放下了。”
“娘子信连升。”
影儿眼睫一颤,她不是信连升,而是信翟离不会让她,死在别人手里。
影儿笑起来:“走罢,去做些采买,也研究研究活计,找些趣意事做。这座城,住下了。”
路边玉婵花开的正好,豆娘几立其上。
湖水引出的小河,水面浮藻,藻上冒泡。
影儿一身浅紫罗衣,头戴幕篱,一手提着穿了串的莲蓬,一手捏帕,帮水央拭着额间溢出的汗珠。
水央两手满满当当各色物什,冲着影儿笑,“娘子,我一直想问,缘何,信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