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叔的技艺精湛,纸傀赋予了一点精气之後,宛若活人,身姿神态都十分灵动,除了不能说话,其馀事情都是一学即会。
平叔说,这诸事堂清冷寂寞,得添一些人气。
宋怀晏知道,平叔向来嘴硬心软。他不希望他和他一样经历了无法改变和无能为力的痛,所以告诫他不要过多介入人间事,因为不希望他有牵绊,所以不愿意做他师父。
但他总还是想着,让他有接近正常人的生活,不愿他整日在死人堆里磋磨。
他听宋怀晏说过未来那个翻天覆地的新社会,他知道这段艰难的岁月总会过去,他也期待着,那样的一天到来。
有时候喝了一些酒,他便会眯着眼睛,长长叹息:“怀晏,以後你会有新的生活,可以读书工作,继续做那些你从前没能做的事情……”
他想让他坚持到一百年之後,回到真正属于他的时代。
就算他无法在任何时代留下痕迹,但他依然可以“活过”。
而阿竹这样的纸人,是宋怀晏唯一能长久接触和共同生活的人,是他在渺茫尘世能抓住的一缕“牵绊”,是永远不会背叛和伤害他的人。
宋怀晏觉得,平叔这就像是给他找了个“媳妇”,他有些哭笑不得,但对于这个从不会表露情绪的老人这笨拙的心意,他心里的感动仍是久久不能平息。
可他那时不知道,平叔在做下阿竹时,便是已经知晓自己能陪伴他的时日有限。
在诸事堂的这些年恍如隔世,宋怀晏渐渐淡忘了云州之事,虽然偶尔想起还是会觉得心脏钝疼,但看惯他人生死执念後,便也对从前之事释然了许多。
他也知道自己如今灵傀之身,再怎麽也不能成为正常人,也并无心于情感之事,对于阿竹,他只当做是和平叔一样的亲人。
三人一起生活的日子,也算得上其乐融融。
直到1937年,战争全面爆发,更多地方沦陷,他们这个小镇也未能幸免。
战火硝烟席卷整片山河,天地似乎都被哀嚎声撕扯得支离破碎。每天都有新的尸体被擡来,更多的则是没有机会入殓。
无数冤魂飘荡人间,久久不愿离去,像是寻找归途的萤火,在黑暗中飘摇不定。活着的人或是泪眼朦胧,或是面如死灰,不知道是不是该期待明日升起的太阳。
晨光穿透薄雾照进诸事堂,门板便吱呀作响地开啓。夕阳西下,阿竹关上店门,那吱呀声像是这个时代的一声声叹息,沉重而悠长。
明日,又是同样的一幕幕,生死轮回,永无止境。
平叔这些年苍老了许多,腿脚不便,只能坐在轮椅上。他变得越发沉默寡言,喝酒的次数也越来越多,醉酒後,他望向阴沉天空的眼中,会短暂地浮现出一股凛然的金戈铁马之气,无声地对抗着这烽火连天的时代。
宋怀晏同他一样,即使想要紧闭双眼,一颗心仍悬在这末日丧钟的指针之上,日复一日地摆动着。
一年後,省会城市沦陷,长宁也成了人间地狱。
房屋给洗劫烧毁,无辜百姓被枪杀或活埋,尸横荒滩,血染江流。侵略者甚至还进行为期三天的“自由行动”,对妇女进行惨无人道的侮辱和侵害。
奋起反抗的人一波波倒下,只换来更加疯狂的报复和虐杀。
平叔将宋怀晏喊到身前,把三枚山鬼花钱交给他。
“怀晏,你平叔,守不住对你的承诺了。”他的声音尽是沧桑和无奈,“你会接替我,成为新的引渡人。”
平叔散尽全部功德,护下了这个烽烟狼藉的小镇。数千名侵略者一夜之间消失,之後前来查探的一支支小分队也离奇失踪。小镇成了骇人听闻的鬼城,因其无足轻重的地理位置,侵略者便也放弃了继续在这个地方的消耗。
“那是一个大型的护城法阵,平叔以自身为薪,将法阵维持了整整三个月。这之後,法阵消散,反抗侵略者的军民在暗中聚集,筑起新的防线,避难于镇中的百姓才敢逐渐出来生活。”
宋怀晏靠在沈谕肩头,如一个说书人一般,不紧不慢地述说着那个年代的故事。
“引渡人若是散尽功德,便会魂飞魄散,但平叔的一点残魂,却留下了不散的魇。”
他的目光落在暗室里那透明的水柱之上,仿佛穿越百年时空,映射出当年娑婆境中的场景。
“平叔,算是我渡的第一个魂。”
残阳如血,荒草丛生,断壁残垣之间,将军的身影显得格外孤独。他的战甲上布满了伤痕,鲜血染红了土地。
他跨上战马,举起手中长枪,振臂高呼:“衆将士,随我杀敌,死战不退!”
“杀!杀!杀!”
三千兵士多是伤病残将,但此时齐齐站起,声势震天。
战旗在风中摇曳,长风萧萧,万里飘摇。
这是陆不平的最後一战。
尘土飞扬,战马嘶鸣,号角声此起彼伏。陆不平的长枪染满了敌人的鲜血,身上的热血也已快流尽,无尽悲凉自心头蔓延。
他不甘这个曾经辉煌的王朝就这样走向末路,不愤那些腐朽的官僚将国家推向了深渊,不忍无辜的百姓遭受战火的摧残。
可漫天箭雨将最後一丝天光夜夺去,他的身形如同破败的战旗缓缓倒下。
他的一生,从文又从武,最终都没能拯救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