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天贶曝书
六月初六,天贶节。
紫禁城东宫庭院里,依照祖制,早已支起了数十架新制的湘妃竹书棚。金灿灿的日头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将摊开的经史子集晒得暖烘烘的,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宣纸丶徽墨丶芸草(防蠹虫香料)混合的独特气息,被暑气一蒸,愈发浓郁,又透出几分宫廷夏日特有的慵懒与沉静。
司礼监派来的内侍们身着青贴里,正轻手轻脚地将一函函用黄绫包袱皮包裹丶牙签别好的典籍搬上棚架。
太子萧昭珩身着赤色云龙纹常服圆领袍,头戴乌纱翼善冠,负手立于廊下监看。不知为何,他目光扫过苏棠正捧着一摞《贞观政要》走来的身影时,忽然擡手止住了身边侍奉的小火者:“罢了,孤自己来。”
苏棠今日当值,抱着一摞沉甸甸的线装书册,闻言脚步一顿,心中微讶。自户部侍郎崔嵩那桩牵连甚广的贪墨案後,太子殿下对他的态度便有些微妙,似有若无的疏离感,让这位年轻的宫侍读颇感莫名与不安。
“殿下万金之躯,此等粗鄙琐事,何须亲劳。”苏棠压下心绪,快步上前,躬身欲接过书摞。话音未落,手腕却被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按住。是太子的手。那指尖带着被阳光晒透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官服袖料熨帖过来,激得苏棠指尖一颤,下意识地想缩回手。
“整日埋首案牍,批阅那些题本奏本,难得出来透透气,活动活动筋骨也好。”
萧昭珩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滑过苏棠因日晒和方才动作而微微泛红的耳廓,顿了顿,才移开视线,落在满庭的书册上,“你不也跟着来了?正好,搭把手。”
两人便并肩在书棚间整理起来。空气里浮动着尘埃与墨香,暑气蒸腾。偶尔指尖在翻动的书页边缘相触,便如同被无形的炭火烫到,倏地弹开,只留下一点微麻的馀韵。
苏棠俯身整理书箱底层,手指忽然触到一本用靛蓝粗棉布包裹封皮的书册,边角磨损得厉害,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
封面上,“弁而钗”三个行楷大字,墨色虽已褪得淡薄,却仍能窥见当初落笔时的飞扬不羁。
“这是何书”萧昭珩的声音带着一丝好奇,在身侧响起。
他凑得极近,肩头几乎挨着了苏棠的臂膀。苏棠能清晰地嗅到他发间御用龙涎香清雅而尊贵的馀韵,混着被阳光烘烤过的衣料气息,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感让苏棠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他依言掀开那粗布封面,露出里面略显粗糙的竹纸书页。墨迹深浅不一,有些地方甚至洇染开来,显然是坊间私刻的劣本。目光扫过字里行间,苏棠的呼吸瞬间窒住——那竟是前朝流传下来的丶描绘士子与娈童断袖之情的禁书!
从“书斋夜读,小童秉烛添香”到“後园芍药丛中,耳鬓厮磨,誓同生死”,露骨的描摹让这六月的骄阳仿佛陡然炽烈了十倍,连空气都粘稠灼热起来。
“这……殿下!此乃……”苏棠惊得脸色微变,慌忙就要合上这本“秽书”,手腕却被萧昭珩猛地攥住。
太子的指尖力道不小,目光紧紧锁在那些不堪入目的字句上,耳根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一片绯红。
当看到“是夜,月白风清,生揽郎腰入怀,附耳低语曰:‘此身此心,早付君矣……’”时,他像是被什麽击中,霍然擡眼,恰恰撞上了苏棠因惊惶而望过来的视线。
四目猝然相接,周遭的蝉鸣丶内侍的脚步声丶书页的翻动声,仿佛都在这一刹那被抽离丶冻结。
苏棠清晰地看见太子幽深的瞳孔里映着自己失措的倒影,那影像如同被骄阳晒化的饴糖,模糊又黏稠。
他仓惶低头,清晰地听见头顶传来萧昭珩压得极低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沙哑的声音:“再……再往下,还有麽”
指尖僵硬地拈起一页,更不堪入目的狎昵场景直撞眼底。苏棠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气直冲头顶,脸颊耳根烧得厉害,本能地要再次合上这妖书,手中却猛地一空——书已被萧昭珩劈手夺了过去!
“不成体统!”太子低声斥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
他将那本蓝布册子紧紧攥在手中,藏于身後宽大的袍袖之内,转身时赤色袍角带起一阵裹挟着墨香与尘土的热风,“收起来!此等秽物,污人眼目,岂能留存于东宫!待……待孤处置!”
他语气严厉,但那“处置”二字,却说得有些含糊其辞。
苏棠垂首躬身,低声应道:“臣遵旨。”指尖却仿佛还残留着那粗糙书页的质感,连同方才那短暂相触的目光丶太子近在咫尺的体温和气息,一起在他心头掀了惊涛骇浪,擂鼓般的心跳彻底乱了章法。
晒书直至暮色四合,宫灯次第燃起。
内侍们小心地将晒透的典籍重新包裹丶装箱,擡回藏书楼。
萧昭珩回到寝殿,挥退了左右。
灯下,他展开一份关于江南织造的奏折,朱笔提起,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书案对面那张空置的紫檀木圈椅——往日此时,苏棠必在此处侍读或整理文书,倦极了便伏在堆满卷宗的案上小憩,几缕鸦青的发丝垂落,拂过洁白的宣纸边缘,那情景……竟与白日里那本《弁而钗》中一句“青丝半绾拂素笺,玉腕凝脂压尺寒”诡异地重合了!
一股莫名的燥热涌上心头。他烦躁地搁下笔,走到窗边推开菱花桐扇,夜风带着宫苑深处槐花的微甜气息涌入,却吹不散心头的烦乱。
更深露重,萧昭珩躺在填漆雕花的拔步床上,辗转反侧。
一闭眼,白日那本禁书中的画面便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昏黄的烛火摇曳,书生将清秀的少年揽入怀中,指尖缓缓摩挲着少年腕上那枚温润的玉镯……画面流转,那少年擡起眼,眉梢眼角,竟与苏棠别无二致!尤其那低头时微微泛红的颈侧,在臆想中变得无比清晰。
他猛地睁开眼,帐顶承尘上繁复的缠枝莲纹在透过纱窗的朦胧月色下泛着冷光。白日里刻意维持的疏离,借崔嵩案在彼此间划下的那道无形沟壑,此刻都被那本秽书中滚烫露骨的字句灼烧丶融化。
原来那些被他深埋心底丶刻意忽略丶甚至用疑虑去掩饰的,竟是这般连自己都悚然心惊丶不敢深究的悖乱心思!
窗外的鸣蝉不知何时已噤了声,万籁俱寂,只馀下穿廊而过的夜风,卷着几片早凋的槐叶,沙沙地掠过雕花的窗棂,如同一声声悠长而低徊的叹息,在寂静的深宫里回荡。
这一夜,东宫的平静,终究是被一本旧书丶一缕暗生的情愫,彻底搅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