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边城皇子
朔风卷着黄沙,如鬼哭狼嚎般掠过残破的关城垛口,将枯草撕扯着在城根下翻滚。总兵官谢道林身披沉重的山文甲,铁盔下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刚查验完烽燧台的火池与狼粪贮备,扫视着苍茫肃杀的边地。
忽见西北方向尘烟腾起,一点刺目的猩红破开灰黄的沙幕,伴着急促如鼓点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非是仪仗卤簿,竟是一骑单枪匹马!
那骑手一身赤色盘领窄袖织金曳撒,腰束描金玉带,在这灰扑扑的边墙下显得格外夺目。奔至城下丈许,猛地勒缰,健马长嘶人立,骑手却紧贴马背,腰胯发力,硬生生压住了颠簸之势。
谢道林浓眉一拧,心中诧异:竟是二皇子殿下萧昭琛?京中邸报只言二殿下请缨至九边历练,却未提他竟通骑术,且非花架,颇有几分沙场根基。
“谢将军!”萧昭琛翻身下马,动作虽不如老卒圆熟,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利落劲。他擡手抹去额角沾染的风沙,露出一张被朔风吹得泛红丶却难掩天潢贵胄之气的面庞,一双眸子亮得惊人,仿佛淬了寒星,“小王奉父皇旨意,来此听凭将军驱策!”
谢道林目光如炬,不动声色地打量:那身簇新的曳撒下摆和皂靴上,溅满了新鲜的泥点,绝非作僞。
传闻这位深宫长大的皇子,素日连步辇都少离,竟真肯策马踏过这千里颠簸的驿路?一丝讶异掠过心头,旋即又被更深沉的疑虑压下——是急于在君父面前博个“勇武”之名,还是真存了几分实心任事之念?
“殿下远来辛苦,请先入城安歇,沐浴……”
“将军且慢!”萧昭琛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不容错辨的急切,仿佛生怕被当作金丝雀般供起来,“小王闻报,朔州卫所急待押运的粮草尚未点验?事不宜迟,可否即刻前往?”
他说着,手下意识攥紧了缰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方才策马疾驰全凭一股心气强撑,掌心早已被汗水浸透,此刻面对谢道林那仿佛能洞穿人心的锐利目光,更觉後背肌肉都绷紧了。
谢道林将他眼底那簇灼灼的光华丶紧抿的唇角下竭力掩饰的局促,尽收眼底。这孩子……倒不像那些只知摆弄仪仗丶夸夸其谈的勋贵子弟。那份想做事丶怕被轻视的倔强,像极了……像极了自己当年初入行伍,明明握着长枪的手都在抖,却非要抢着去巡最险要的烽燧台。
“既殿下心系军务,”谢道林沉声开口,语气无波,却已转身大步流星走向粮营,“随末将来。”他用眼角馀光扫去,只见萧昭琛闻言眼中瞬间迸出光彩,慌忙跟上,脚步快得有些踉跄,差点被地上凸起的石块绊倒,又急急稳住身形,脸颊因窘迫涨得更红,却咬着牙一声不吭,紧紧追随着谢道林的背影。
巨大的粮仓内,弥漫着谷物特有的干燥气息。萧昭琛紧跟在谢道林身侧,一丝不茍地验看粮袋,竟从袖中郑重地取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素笺,借着仓顶小窗透下的光,对着上面的字迹低声念诵:“……观其色,嗅其气,手拈无潮腻粘连……”他念得极认真,指尖小心翼翼地拈起几粒粟米,动作虽显生疏,神情却专注得仿佛在研读圣贤书。一粒饱满的谷子不慎从指缝滑落,他下意识弯腰去拾,手肘却带倒了旁边斜倚着的木制官斗。
“哐当!”一声脆响在寂静的仓廪中格外刺耳。
“失仪了!”萧昭琛脸色瞬间煞白,僵在原地,如同课堂上打翻了砚台被先生抓个正着的蒙童,手足无措,眼中那明亮的光彩骤然黯淡下去,只剩下浓重的懊恼和不安。
谢道林默默弯腰,将那沉重的官斗扶正。
他目光落在萧昭琛因紧张而渗出汗珠的额角和紧抿得发白的嘴唇上,心中那点疑虑反而消散了几分。这反应,做不得假。“验粮重在心细手稳,”谢道林的声音难得地放缓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殿下初涉此道,多看多问便是根基,不必急于一时。”
萧昭琛猛地擡起头,黯淡的眸子如同被重新点燃的火种,瞬间又亮了起来,那是对被认可丶被接纳的极度渴望。他对着谢道林,极其郑重地深深一躬:“谢将军指点!昭琛受教了!”
言语间那份发自内心的敬佩与感激,已毫无保留。
当夜巡营,谢道林鬼使神差地又绕到萧昭琛那顶略显简朴的营帐外。
昏黄的油盏灯光将帐内少年挺拔的身影投在布幔上。只见他正伏在简陋的木案前,对着摊开的九边堪舆图凝神细看,手指在“朔州”至“左卫营”的蜿蜒路线上反复描摹比划,嘴唇微动,似乎在默记着山川隘口之名。一阵寒风掀动帐帘,他立刻警觉地伸手,用一本《纪效新书》压住舆图一角,又匆忙将案头几张写满小字的素笺拢入袖中,那珍而重之的模样,仿佛守护着稀世珍宝。
谢道林隐在帐外阴影里,心头竟泛起一丝久违的波澜。这深宫里养出的少年郎,一身锦绣未脱,却硬生生将一颗心按在了这苦寒边地,揣着股要磨出铁骨铮铮的狠劲儿。恰似那大漠戈壁中随风飘来的种子,看似娇嫩,谁知不能在风刀霜剑里扎下根须,撑起一片新绿?
他悄然转身离去,营帐内,唯有那笔尖划过坚韧桑皮纸的“沙沙”声,清晰而执着,穿透了边关冷寂的夜色,如同初生幼苗奋力破土的微响,带着不容忽视的生机。谢道林铁石般冷硬的面容上,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极淡丶却真切的赞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