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溯漠授命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关城卫戍的士兵已经忙活起来。中军大帐内,都督同知兼关城总兵谢道林已起身。
这位从一品武官已过而立之年,身形挺拔如松,眉宇刻满风沙纹路。冷水净面後,亲兵低报:“将军,殿下已在帐外候着。”
谢道林微顿,整理绯色麒麟补子罩甲:“请进。”
寒气卷着萧昭琛步入。这位奉旨巡视的皇次子年方十七,身着宝蓝素面直缀,外罩半旧石青斗篷,下意识裹紧斗篷,仿佛抵御寒意也抵御心底不安。虽是天潢贵胄,脸上却无骄矜,反带少年紧张与期待。帐内松明火把映亮他清俊面庞,眸子亮如寒泉黑曜石,深处却有烛火般闪烁。
“谢将军。”萧昭琛拱手,声音清朗尾音微颤,“昨夜歇息可好?既白叨扰了。”既白是萧昭琛的字。
谢道林侧身避礼:“殿下折煞末将。营中简陋,殿下能安枕便是万幸。”目光扫过对方眼底青影。
萧昭琛腼腆一笑:“初临边塞,心绪难平,让将军见笑。”目光投向帐内,掠过兵器架上寒光雁翎刀时,瞳孔一缩,飞快移开。
帐内极简。宽大榆木案上摊开连夜标注的《九边舆图》,山川关隘精细入微。旁散素笺,墨迹淋漓:粮秣点验要点丶驿站里程丶守备情况。潦草简图勾勒险要地形,标注“流沙”丶“风口”丶“匪患旧迹”。“虏骑游哨”四字如冰针,刺得萧昭琛心头一悸。这方寸间,承载着数千将士性命与边防安稳。沉重感让他呼吸放轻。
谢道林待他回神,沉声道:“殿下。昨日点验军需,末将旁观。心思缜密,刮目相看。虽初涉偶有疏漏,”他提粮袋受潮细节,“然知错立改,不耻下问,其诚其志,看在眼里。”
萧昭琛耳根薄红,躬身愧道:“才疏学浅,纸上谈兵,若非将军提点,险些铸错贻机。汗颜之至。”後背细密冷汗遇寒更凉。
“非也!”谢道林斩钉截铁,“军中事务如乱麻,首重心诚志坚,肯学肯问肯担责!殿下亲力亲为,乃治军之本!”
他踏前半步,威压顿生,“戍边十馀载,罕见宗室子弟有此担当!”
热流冲散羞愧,萧昭琛挺直脊背,眼神坚定:“谢将军教诲!铭记于心!”然袖中指尖蜷缩,刮蹭衣料。
谢道林眼中赞许一闪,话锋陡转如出鞘利刃。一步跨至案前,粗指重重点舆图上朱砂路线——朔州仓场直指左卫营。
“左卫营!直面虏骑之冲!三千馀将士并家小,今冬口粮性命尽系于此!朔州十万石粮,乃其命脉,宣府北路防务基石!押运不容闪失!”手指猛戳“野狐岭”山隘,“此处!上月塘报,尚有零星虏骑游哨劫掠行商!”
帐内死寂,唯松明噼啪。萧昭琛屏息,闻“虏骑游哨”,喉结滚动,袖中拳紧握。
谢道林转身,目光如寒光锁住他:“此等重任,寻常军吏威望不足,悍勇武夫虑事不周。唯需身份贵重丶心志坚韧丶明察秋毫丶震慑屑小之人坐镇!末将斗胆,托付殿下!”
“托付…于我?!”萧昭琛脑中嗡鸣,猛擡头,眼中爆出璀璨光芒,後退半步,脚跟微绊身形晃。狂喜瞬被惶恐淹没,声音发颤:“将军!昭琛初来乍到,懵懂无知,昨日已见拙劣!此等军国重务,关乎将士性命边防安危…若再生差池,昭琛万死难赎!请将军三思!”
“殿下!”谢道林声如定海神针,压住翻腾,“非令殿下独断亲执!押运自有老成军吏统领,悍卒护卫。托付殿下的,是‘特命协理粮秣转运事’之责!”“协理”二字重逾千钧。“殿下以皇子之尊丶本将特命之权,随军监察粮秣保管丶车马调度丶行程安排!凡遇事,需与押运官丶军吏商议,不可独断逞勇!首重督责丶学习丶体察!”
“然——!”话锋如冰河乍裂,目光淬火钢刀,“若遇军吏玩忽职守丶士卒滋扰地方丶粮秣无故短缺损耗,乃至…中饱私囊丶私贩军粮!”“私贩军粮”令萧昭琛脊背发凉。“殿下当以特命协理身份,执军法旗牌,立断立行!可先斩後奏!此乃军法!边关铁律!”
“军法”如重锤击心。萧昭琛似见无形军法之剑交于颤抖之手,沉重冰冷,穿透骨髓。想象铁牌沾血粘腻,胃里翻腾。然滚烫热流自心底爆发——触摸到军国重任之脉!谢道林目光中如山信任与期许,冲刷着惶恐犹豫。破釜沉舟之气充盈胸臆,却似硬撑虚火,恐惧寒冰未融。
他深吸气,上前一步,对谢道林双手抱拳高举过眉,深躬长揖大礼,闭目一瞬积蓄勇气。擡头时,眼中唯馀火焰与磐石决心,声音微颤字字铿锵:
“将军信重,如山如海!昭琛铭感五内!此去左卫营,必殚精竭虑,夙夜匪懈!以法度为绳墨,将士口腹为念,边关安危为系!粮秣在,昭琛在!车辙所向,昭琛必随!若有半分差池…”咬牙掐掌渗血,一字一顿:“昭琛提头回朔州,面见将军!”“提头”格外用力,似驱散退缩之声。
谢道林见他挺直脊梁丶灼亮眼神丶微颤肩背,最後疑虑尽消。璞玉正迸发火花!骨子里的狠劲,乃为将禀赋!他肃穆抱拳还礼:“殿下言重!末将静候殿下功成凯旋!”
“标下遵令!”萧昭琛朗声应道。一声“标下”,褪去几分天家矜贵。转身欲离,目光再扫舆图“野狐岭”,心头阴影悄然弥漫。
谢道林颔首转身,掀帘而出。朔风如刀,胸中块垒尽去,步履轻快。
帐内传来萧昭琛压抑急促的吩咐声,狼毫疾书声更甚昨夜,然笔尖偶有滞涩停顿。
谢道林迎向朝阳,嘴角勾起几不可察的笑意。
种子破土。
且看深宫嫩芽,能否经塞外风沙刀霜磨砺。尤其当磨砺化为嗜血蛮族铁蹄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