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敕令如冰
御书房内,安息香凝滞如铅,沉沉压着每一次呼吸。太子萧昭珩垂首侍立,唯有纸页翻动的“沙沙”声,冰冷地切割着令人窒息的寂静,每一次声响都像敲在紧绷的心弦上。
皇帝的目光掠过太子低垂的头顶,无半分暖意,唯馀一种深沉的审视。
皇帝萧景睿非嫡长,其位自兄弟阋墙的血雨腥风中强夺而来。萧昭珩,是他当年为踏上帝位,不得不屈身联姻北疆将门巨擘谢氏所诞下的“盟约之证”。
在萧昭珩的记忆中,父皇萧景睿对他一直很冷淡。
约莫七八岁光景,萧昭珩在太液池畔喂食锦鲤,不慎滑落池边石阶,掌心擦破,渗出血珠。闻讯赶来的父皇,目光掠过他沾满污泥的衣袍和渗血的手,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却未看他一眼,只对着跪地请罪的太监冷冷斥道:“伺候不周,杖二十。”
那冰冷的语调,比池水更寒。
还有一次,大约十二岁,他于文华殿策论得大儒盛赞,消息传入内廷。他按捺着雀跃,期待父皇哪怕一丝嘉许。
然晚膳时分,父皇淡淡扫过他因兴奋而微红的脸颊,眼神晦暗不明,最终只以一句“食不言”堵住了他所有欲出口的喜悦。
最刺骨的,是某次大宴,觥筹交错间,一位微醺的宗室亲王举杯祝祷“陛下龙体康健,太子殿下聪慧仁厚,实乃我朝双璧”,父皇面上笑意不变,执杯回应的手稳如磐石,只是那投向太子的目光深处,瞬间掠过一丝极淡丶却如冰锥般的——厌烦与疏离。那不是对“太子”名分的认可,更像是对他这个人存在的无声否定。
翻页声骤止,将他从冰冷的回忆深渊拽回现实。皇帝自那幅描绘着帝国疮痍的九边舆图上缓缓擡起眼,目光森冷如冬夜寒星,不带丝毫温度。指骨突兀地擡起,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压力,缓慢而极具压迫感地拂过“宣府”丶“大同”一线,最终指尖悬停于“关城”上空,久久未落,那无声的凝滞比言语更令人心悸。
“北地劝捐,朕准了。”声音不高,平铺直叙。萧景睿眼皮微擡,目光如无形的探针,在太子低垂的冠冕与紧绷的肩线上逡巡,那审视中带着深沉的估量,更深藏着不言而喻的警告。
语锋微转,寒意悄然弥漫:“北疆民风彪悍,商贾逐利忘义,狡黠更甚狐兔。恩威并施,火候需精妙。过刚易折,过柔则失威。”
他身体向後微靠,倚入宽大的龙椅阴影中,明黄龙袍上的金线怒龙在幽暗里蛰伏,却透出更深的威压,“崔嵩一案,虽尘埃落定,然边军人心浮动,如覆薄冰。许多眼睛盯着东宫仪仗。”
他刻意放缓了语速,目光变得幽深难测,“一步行差,非止身败名裂,恐累及根本。结党营私乃大忌,与地方重臣……尤需避嫌,瓜田李下,徒惹物议,智者不为。”
话语点到即止,“地方重臣”四字吐得轻描淡写,目光最终落回舆图那刺目的“关城”标记上——其舅父驻防之地!这看似泛泛的提醒,比直接点名更具威慑力。
字字如冰水浇头!萧昭珩身形虽竭力保持纹丝不动,袖中指尖却已深深掐入掌心,彻骨寒意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父皇这隐晦却更显刻毒的敲打,句句诛心。
他更深地躬下身,腰背绷紧如一张拉满的弓弦:“儿臣谨遵父皇圣训。此行恪守臣子本分,不负父皇期许,不负社稷重托。”
声音竭力平稳,力求字字清晰,然而那紧绷的声线之下,尾音终究泄出一丝被强行压抑的艰涩与沉重。孺慕之情?早已被这经年累月的冰霜与此刻的敲打,冻得粉碎成齑。
“嗯。”皇帝鼻腔挤出一声短促而漠然的轻哼。
他不再看太子,从御案旁半开的紫檀木匣中,攫出一枚沉甸甸的鎏金令牌,手腕微动,令牌在落向光洁的案面。
“铿!”
一声不算响亮却异常清晰的金属撞击声,在死寂中如冰珠落玉盘。
“敕命通行”四个柳叶篆体大字,在烛火下反射出凛冽的寒光。
“持此符,沿途驿站车马丶护卫扈从丶粮秣补给,皆可便宜调用,无须另行请旨。遇紧急军情或地方官员推诿塞责,贻误军机者,可便宜行事,先行处置,後行奏报。”
就在太子指尖即将触及那金属寒意的刹那,皇帝的目光倏然擡起,直直钉向太子。声音不高,却字字重若千钧,:“然!此牌所予,乃‘便宜行事’之权,非尔‘专擅独断’之凭!更非尔‘交结朋党’丶‘培植羽翼’之阶!”
“若行事不谨,举措失当,引人非议,或……与地方有司往来过密,失了储君持重之体——”食指的指尖在光滑如镜的紫檀案面上,极其缓慢丶极其用力地划过一道无形的线,发出轻微却令人牙酸的“滋——”声!
“——休怪朕‘冰炭不同炉’!届时,”皇帝的声音陡然降至冰点,每一个字都像冰棱般砸落,“父子之伦?哼,国法家规,自有公论!”
“冰炭不同炉!”
令牌冰冷的反光,映着太子瞬间褪尽血色的脸庞。这赤裸而残酷的隐喻,如同天堑鸿沟,冰冷地横亘在父子之间!
强抑住喉头翻涌的苦涩与眼眶的灼热,萧昭珩趋步上前,双手几不可察地轻颤着,终是稳稳地捧起了那枚触手冰寒刺骨的令牌。
这代表着无上便利的“敕命通行”,握在手中,却只感到沉甸甸的丶令人绝望的冰冷和悲哀。
“儿臣……叩谢父皇恩典。父皇今日谆谆教诲,儿臣……定当铭刻肺腑,永志不忘。”
声线竭力绷直,力求平稳庄重,却终究在“谆谆教诲”几字泄出一丝无法完全掩饰的艰涩裂痕。
他缓缓屈膝,行了一个标准而沉重的叩拜大礼,额头重重触及冰凉刺骨的金砖地面,那寒意如针,直刺天灵,深入髓海。
“去罢。”皇帝已然完全背转过身,宽阔的明黄背影隔绝了一切,再无半瞥馀光留给身後那跪伏在地的儿子。
那冰冷的“沙沙”翻页声再次响起。
退出御书房,殿外,残阳如血,将最後的光辉泼洒在巍峨连绵的宫阙之上,琉璃瓦反射着刺目却毫无温度的光芒,一片“日暮途远”的苍凉萧瑟。
萧昭珩独立于高高的汉白玉丹墀之上。父皇那毫不掩饰的厌弃丶深沉的忌惮皆在那隐晦却致命的敲打丶冰冷的背影与重啓的“沙沙”声中昭然若揭。
既然如此,为什麽要允了自己呢?
萧昭珩一步步踏下象征着权力巅峰却也有着无尽孤寒的丹墀,身影决然地没入那片被血色残阳彻底笼罩的丶未知而凶险的前路。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唯苏棠那点深藏心底丶如“寒夜孤星”般的微暖与无声牵念,暂裂此万丈玄冰,支撑着他“行迈靡靡”,于这荆棘遍布的皇权路上,脊梁不折,孤身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