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北行南顾
苏棠退朝时,日头已过辰时三刻。
金水桥边的石板被秋阳晒得温烫,他指尖抚摸着袖中黄绫教令,那朱砂印记的硌手感,倒像是前夜太子在他掌心落下的吻痕——三日後随东宫北上晋州丶宣州丶同州,督办三州商户捐输助饷。
这差事原是他与太子彻夜商议的结果。
前几日兵部尚书在御前泣血陈词,言说边军粮草将尽,御座上的今上犹疑未决时,苏棠在东宫偏殿的烛火下,看着太子铺开九边舆图,指尖划过宣大防线的红痕:“北边若破,大虞的安稳不过是镜花水月。”他伸手覆上太子的手背,两人指腹相抵时,彼此眼底的决意早已交融,“殿下愿往,臣自当相随。”
故而三日前早朝时,太子出列请命,声言愿亲赴北边督办捐输,苏棠站在丹墀下,望着自家殿下挺直的脊梁,比谁都清楚那身蟒袍下藏着怎样的决心——那是他们共同的筹谋,是东宫储君的担当,更是恋人之间无需言说的默契。
退朝後太子召他至东宫,屏退左右时,温热的手掌抚过他的发鬓:“此去路途颠簸,委屈你了。”苏棠仰头望着那双含笑的眼,摇了摇头,指尖轻轻勾住对方的玉带:“能与殿下同行,何来委屈。”
回府换了身月白暗纹常服,领口绣着的兰草是太子亲手挑的花样。刚系好玉带,便见姐姐苏萤端着新沏的茶进来,鬓边别着支素银簪子,裙摆扫过廊下的竹椅,带起一阵浅香:“刚从後园剪了些秋菊,见你朝服还在栏杆上搭着,就替你收进樟木箱了。”苏棠接过茶盏,温声道:“辛苦姐姐了。”
苏萤笑了笑,转身往窗台上的兰草喷水,碧绿的叶片上滚着水珠,倒像是她名字里的“萤”字,藏着细碎的光:“这兰草是你去年从云栖寺求来的,娇气着呢,每日辰时得浇一次山泉水,我记下了。还有,若绛雪那边有消息传来,我第一时间写信给你。”
苏棠望着她打理花草的侧影,心里愈发踏实——姐姐留在府中主持中馈,原是他特意安排的,府里内外经她那双巧手料理,比谁都妥帖。
对门房吩咐备车去林府时,苏萤正将一碟杏仁酥装进锦盒:“刚蒸的,带些给林公子吧。”苏棠笑着接过来,指尖触到盒面的温热。
马车穿街过巷,在林府门前停下时,仆役们正擡着新采的莲蓬往里走。
苏棠由门房引入,绕过爬满绿藤的照壁,见林南有歪在池边竹榻上,转着羊脂玉扳指看锦鲤翻腾。“林兄好兴致。”苏棠在石凳上坐下,将锡壶推过去,“三日後,我随殿下北上。”
林南有擡眼瞥他,嘴角挂着惯常的浪荡笑意,把玉扳指丢在石桌上:“苏洗马这是要陪储君殿下,去北边演一出‘君臣相得’的戏码?”他执壶倒茶时,眼尾扫过苏棠眼底未褪的柔和,那神情绝非面对寻常上司所有,“只是这一去,东宫的茶盏谁替殿下温着,怕是要让某些人牵肠挂肚了。”
苏棠面上未显波澜,指尖摩挲着茶杯:“边军粮草告急,此事耽搁不得。我与殿下商议过,此行既是筹饷,也是查探三州商户与边将的勾连——那些人借着海禁收紧,早把盐铁生意做到了北边。”
林南有呷茶的动作顿了顿,随即又恢复玩世不恭的模样:“那些盐商粮绅,家里的金银能堆成山,偏对军饷一毛不拔。是该让太子殿下去敲敲他们的骨头。”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戏谑,“只是秦淮河上刚排了出新戏,说的是‘文君夜奔’,苏洗马这一去,怕是赶不上了。”
苏棠没接他的调笑,正色道:“我走之後,江南这边,还需林兄多费心。”他从袖中取出密信,“按察使司查到,月港那边有人借着市舶提举司的空子,往海外运铁货与贡茶,背後牵扯的势力不浅。”
先帝仁庙时,尝弛海禁,设市舶提举司于东南及江南五州,一时帆樯蔽日,番舶云集,市舶之利,岁入钜万,太仓为之充牣。
可今上践祚未三载,便以“靖海氛丶杜勾倭”为名,诏罢诸番互市,尽革闽丶浙诸市舶司,唯许福建月港一处通贡舶。昔日樯橹如林之津渡,今唯馀朽舵沉舷,没于寒潮夕照之中。
此令虽号锁钥海疆,实则为江南豪右私开窦隙,潜通番舶。
“铁货?!”林南有猛地坐直,眼底的浪荡气一扫而空,“这是通倭资敌的勾当!那帮士族读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他压着声音,指节敲得石桌发响,“前几日我在码头见李都御史的侄子,正和红毛番商鬼鬼祟祟,旁边的樟木箱透着铁锈味,当时还当是寻常私货……”
“所以才要劳烦林兄。”苏棠指尖点在信上,“我与殿下北上,正好引开他们的注意,你查起来也方便些。”
林南有沉默片刻,忽然嗤笑一声靠回竹榻:“放心,官老爷们在哪条花船谈生意,哪个账房喝多了会说漏嘴,我门儿清。”他擡眼看向苏棠,眼底只剩沉静的坚决,“一个都跑不了。”
“林兄切记,只需暗查实证,不可妄动。”苏棠叮嘱道,“浙直士林盘根错节,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
“知道知道,我就是个闲散商人,哪敢惹那些官老爷。”林南有不耐烦地摆摆手,随手摘了片荷叶挡脸,“等你陪太子殿下风光回来,我把证据一交,剩下的事自有你们君臣……哦不,自有你们料理。”
送苏棠到门口时,林南有瞥见他袖中驿程单上的朱砂印记,忽然摇着折扇笑道:“北边风大,苏洗马保重。对了,你书房窗台上那盆兰草,我会替你浇水的,可别等你回来,都成干草了。”
苏棠闻言摆了摆手,嘴角噙着浅淡的笑意,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家姐姐的笃定:“不必劳烦林兄,家姐苏萤在府中打理诸事,这些小事,她自会照看。”
林南有脸上的笑顿了顿,随即又恢复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倒是忘了苏大小姐持家妥当,比你这书呆子细心多了。那我就等着苏洗马带晋州的酸枣糕回来了。”
马车驶离巷口时,苏棠掀帘回望,见林南有仍站在门前,折扇不知何时收了起来。秋阳落在他身上,那挺直的背影倒像株蓄势待发的竹,藏着不易折的骨。
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像是在为这趟旅程倒计时。
他知道,此去北边风雪正烈,江南暗流汹涌,可只要想到身边有太子同行,身後有姐姐与挚友照拂,便觉得前路纵有千难万险,亦能踏平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