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盐引风波(一)
龙涎香雾在暖阁中无声流淌,皇帝萧景睿的目光落在宣州密报上“空白盐引二百张”的字样,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微澜。
内阁首辅季札,捶手恭立一旁,他敏锐捕捉到皇帝对盐引的片刻凝视,心知火候已至。太子此举,锋芒过露,正是进言的良机。
“陛下,”季札趋前一步,声音沉稳而恳切,“太子殿下宣州之行,剪除贪蠹,整肃吏治,雷厉风行,实乃社稷之福。然……”他话锋微转,带上恰到好处的忧虑,“老臣近日闻得,殿下为解边关军饷燃眉之急,似……动用了‘空白盐引’之权?”
皇帝萧景睿眼皮未擡,语气平淡如常:“元辅耳目倒是灵通。不错,太子洗马苏棠,奉太子钧命,行开中旧例,以济北疆。元辅认为有何不可妥?”
季札心中微凛,皇帝的回护之意已然显露。
“陛下圣明!军情如火,自当权宜。然,”他加重语气,“盐引乃国之重器,祖宗定制,其核发丶勘验丶兑付,皆有法度,权在户部,决于陛下!东宫虽有监国之责,然擅发空白盐引,实属逾越权分!此例一开,恐啓各边镇丶督抚效仿之端,届时盐法紊乱,利权散失,国本动摇,悔之晚矣!此老臣所忧者一也。”他顿了顿,姿态愈发恭谨,言辞却更显犀利,“其二,老臣所虑者,乃操持此事之人。太子洗马苏棠,虽有才具,然年资尚浅,于盐务一道,恐非熟谙。骤然执掌如此巨利,手握可填空白之盐引,与四方商贾周旋于利场……此中关节之复杂,诱惑之巨大,非老成谋国丶深孚衆望之臣,恐难驾驭周全。若其间稍有差池,或被奸商所乘,或处置失当,致盐引滥发丶兑付失序丶盐课亏损……则非但边困未解,反生更大祸端!损朝廷,伤太子清誉,此非臣所愿见也!”
皇帝萧景睿终于擡眼,目光如古井深潭,静静看着季札:“元辅是觉得苏棠才不堪任,难当此责?”
“老臣不敢妄断苏洗马之才!”季札言辞恳切,“然盐政之重,牵涉之广,利益之巨,实需老成持重丶深悉盐务之臣坐镇,方能万无一失!老臣一片丹心,唯恐太子殿下因信重近臣而稍失审慎,致令小瑕累及大局!为江山社稷计,老臣恳请陛下,速遣一精通盐务丶德高望重之老臣,赴宣州协理开中诸务,督察盐引发放,以补苏洗马经验之不足,亦为殿下分忧!”
季札所言,名为派信任的丶精通盐务的重臣去“协理”,实为分权丶监督丶掣肘,确保盐引发放不损害江南集团根本利益。
仿佛应和季札之言,右佥都御史孙业手捧奏章,趋入暖阁,躬身行礼:
“臣孙业,有本啓奏陛下!”
“讲。”皇帝声音平淡。
孙业展开奏章,声音洪亮,条理清晰,:
“臣孙业谨奏:劾太子殿下擅动空白盐引,有违祖制事!”
“臣查,《大明会典》并户部则例,盐引之制,核发于户部,勘验于盐场,兑付需凭部引及盐课司印信。此乃祖宗定制,法度森严!今太子殿下在宣州,未经户部议准,未奉陛下明旨,以军需为名,擅发空白盐引二百张,交予太子洗马苏棠操持发放。此举,实属僭越权分,紊乱盐法根本!若各边效仿,则盐引滥觞,盐课崩坏,国用何依?此臣所劾者一也!”
“其二,劾太子洗马苏棠,年少轻进,恐难胜任巨细事!开中法虽为旧例,然涉及粮秣转运丶盐引估值丶商贾甄别丶兑付核查,千头万绪,非老成干练之臣不可为。苏棠虽有东宫信重,然年资尚浅,于钱粮盐务历练不足。臣恐其临事操切,或被奸商蒙蔽,或处置失当,致盐引发放失序,边饷未济而盐法先乱!此非其不忠,实乃才难配位!为保军饷稳妥丶盐法无虞,臣恳请陛下,召回苏棠,另遣精于盐务之重臣,赴宣州专责此事!”
皇帝萧景睿静静听完,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暖阁内一片沉寂,只馀炉香袅袅。
“嗯。”萧景睿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孙御史所奏,朕已知晓。太子在宣州所为,是为解边关之急,其心可嘉。然,”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季札和孙业,“首辅与孙卿所虑,也不无道理。盐引干系重大,程序确需严谨,人选更需妥当。”
季札心中一紧,等待皇帝下文。
皇帝沉吟片刻,仿佛在权衡,最终缓缓道:
“太子年轻,苏棠亦年轻。锐气有馀,稳重或稍欠。首辅提议遣人‘协理’,朕看可行。”
季札心中一喜。
皇帝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心头一紧:
“至于人选……都察院副都御史周正,为人刚正,明习律例,尤精钱粮审计,朕看就很合适。传旨:着周正即刻赴宣州,襄助太子办理开中事宜,专司核查粮秣转运丶盐引发放丶兑付记录等一切账目文书,务求清晰无误,杜绝丝毫弊情!遇事,可与太子及苏棠商议。”
周正,是皇帝夹袋中出了名的铁面孤臣,审计查账的行家里手,绝非季札能掌控。
季札脸色微变,正欲开口,皇帝又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压:
“首辅,孙卿,尔等忧心盐法,拳拳之心,朕心甚慰。然朕意已决,退下吧。”
季府沉重的府门隔绝了外界的窥视。
孙业急躁地望着在上位悠悠品茶的季札,“元辅,我们现在该怎麽办?”
“急什麽?”季札吹了吹茶沫,“宣州那边,我们的人,还能动吗?”
孙业精神一振,压低声音:“元辅放心!戴空虽倒了,但他经营多年,树大根深,总有几个埋在泥里的根须没被拔干净!”
“好。联络老鹰嘴那夥‘山匪’!告诉他们,有一笔大买卖!让他们给我狠狠地劫,一粒米丶一寸布都不许留!人,能杀则杀,尤其是押运的管事和护卫头领!做得要像真的山匪劫道。”
季札死死盯住孙业,“动手时,想办法在现场,‘不经意’地留下点东西!让劫杀现场看起来,像是商队内部有人勾结山匪,监守自盗!把脏水,给我泼到苏棠头上!”
“同时,在宣州城内,给我把消息散出去!就说……”季札冷笑,“陛下在文华殿大发雷霆,斥责太子擅用盐引,动摇国本!说朝廷根本不会承认这批盐引的有效性!户部已经行文各盐场,拒兑宣州发出的盐引!那些签了约丶出了力丶运了货的商人,血本无归!”
“元辅此计甚妙。”孙业恭维道。
他脸上转而露出极度鄙夷和恶毒的神色:“还有那个苏棠!我要找几个落魄文人,编些香艳段子!就说他如何以男色媚惑太子,如何凭床笫功夫爬上太子洗马之位!说他在东宫就专擅房帷,如今更借盐引之机大肆敛财,中饱私囊!看他还有何脸面推行开中法。”
文人最看重的就是清誉,这一招着实恶毒。
季札不置可否,淡淡道“仔细点,去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