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的草药。”裴弦的声音平静。
陈墨文沉默片刻,才低低“嗯”了一声,擡脚欲走。走到西厢门口,手搭上门闩,却又顿住。
他背对着裴弦,声音生硬却清晰:“你那篇论赋税的策论,想法不错。但第三点,以商税补田赋之不足,重课行商,行不通。”
他语气笃定,“前朝永隆年间,灵州试过类似法子,不到两年,商旅断绝,市井萧条,民怨沸腾,激起民变,死了个州官才平息。”
说完,果断推门而入。
裴弦怔住,立刻翻出那份策论草稿。盯着那几行文字,眉头紧锁。
他竟连这等冷僻史实都知晓?
棋逢对手的兴奋与警惕交织。
他提笔,在那段旁用力划下粗重墨线,旁批:“慎之。”
几天後,裴弦撕下一条素笺,用工整小楷写下:“鹿台泣金典出何书?具体所指为何?望指教。裴弦”。
傍晚,觑见陈墨文独自出门,他将纸条压在西厢窗下那块被磨得光滑的石头上。
次日清晨,门槛外除了枇杷叶的小布袋,还多了一本纸张泛黄的旧书。翻开,书签停在记载鹿台泣金的一页,天头空白处一行锐利字迹:“《逸周书·史记解》。旁批乃前朝王晦之学士见解,可参详。”
书下压着他昨日递出的纸条。裴弦捧着书,指尖拂过那锐利的字迹,心中波澜起伏。
他竟肯借书!
又过些时日,裴弦将一卷京城新刊的收录了犀利的时文集放在东厢窗台最显眼处。
次日,书消失。
三日後,书被悄然放回,书页间多了一张折叠整齐的素笺,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对那篇“选官论”的逐条批驳。
裴弦提笔,在空白处写下更深层的质疑与补充,再将书放回窗台。
隔天,书再次消失。再还回时,纸条空白处已填满更激烈的回应。思想的交锋在无声的纸条间激烈碰撞。
饭堂里,陈墨文依旧与布衣同窗高谈阔论。裴弦独坐窗边安静进食。课堂上,他们见解时有碰撞,目光却很少交汇。
只是,裴弦窗下的石桌,隔三差五多出一包枇杷叶。陈墨文晾晒草药的旧竹匾,偶尔也出现在共享的阳光下。裴弦深夜里揪心的咳嗽,稀疏轻微了许多。
书院大考,上榜者可去皇家书院。裴弦端坐考桌前,面色苍白,握笔的手却稳。笔尖流淌出沉稳深刻的策论。
写到赋税,他自然地避开了陈墨文指出的谬误。考场另一侧,陈墨文的文章依旧锋芒毕露,却多了一丝基于史实的厚重审慎。
两人没有任何交流,答卷深处却隐隐带着对方影响的影子。
放榜日,学子们屏息凝神。主考夫子洪亮的声音念出入选皇家书院的名单。
“裴弦,陈墨文,张叁,李思”
人群瞬间炸开。
羡慕丶惊叹丶祝贺声嗡嗡作响。
陈墨文背靠斑驳廊柱,听到自己名字时,猛地握紧拳头,指节发白,脸上迸发出狂喜。
喜悦未褪,他的目光却下意识穿过人群,落到不远处的裴弦身上。
裴弦穿着裴府的好料衣衫,站在兴奋人群中,脸色病态苍白,背脊却挺得笔直如风雪青竹。眼神平静笃定,没有狂喜。
陈墨文眼中激动的浪潮平息,沉淀为一种复杂的平静,带着认可和一丝棋逢对手的尊重。
裴弦擡起头,平静地迎向那道目光。
两泓深潭在半空中交汇一瞬。
裴弦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陈墨文也几乎同时,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嘴角似乎极其短暂地牵动了一下,随即恢复冷硬。
裴弦垂下眼帘。
入选皇家书院,是机遇,也是踏入更复杂权力场的开始。
前路荆棘密布。
这一次,或许不必再独自一人,在彻骨的寒冷中独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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