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怀中掏出一把特制的仅巴掌长的精钢短柄花锄,锄刃在雪光下闪过一道寒芒。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然後,开始用尽全力挖掘。
花锄的尖端凿在坚硬的冻土上,发出沉闷而短促的“笃!笃!”声,每一次撞击都震得他虎口发麻。
这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显得异常清晰,如同擂鼓般敲在他的心上。
他挖得异常艰难,异常缓慢。
每一下都用尽全力,却只能撬起一小块冻得如同石块的泥土。汗水很快浸湿了他里层的衣衫,又被外层的寒气冻透,冰火交织。
额上的汗珠滚落,滴在冻土上,瞬间凝结成冰珠。
他不得不时时停下来,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警惕的目光扫过正房的窗户和那扇紧闭的如同鬼门关般的主院门。
每一次裴弦压抑的咳嗽声传来,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来回切割,让他握着花锄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手掌早已被粗糙的锄柄磨破,鲜血混着泥土黏在掌心,又被冻得麻木。
终于,一个浅浅的土坑成型了。
季萧玉停下动作,剧烈地喘息着,白色的雾气在唇边急促吞吐。
他极其谨慎地环顾四周,确认安全无患,这才小心翼翼地从怀中紧贴心口的位置,取出一个严实小包。
解开缠绕的细绳,剥开一层层油纸,十几粒莲子静静躺在掌心。
他像对待珍宝般,一粒一粒,极其轻柔地将莲子放入那冰冷的浅坑中。
指尖触碰到冻土,寒意刺骨。
他仿佛看到了未来某个渺茫的夏日,也许……也许会有那麽一天,丝竹能在这死寂的囚笼里,看到一茎新荷破水而出,亭亭而立。
那是他无法亲口诉说的思念,无法光明正大给予的陪伴,是他在这绝望之地,为他偷偷埋下的一线微弱的生机与念想。
用冻土仔细地将莲子掩埋压实,再小心翼翼地将周围的积雪拨弄过来,覆盖其上,尽力抹平一切痕迹。
做完这一切,季萧玉浑身脱力般靠坐在冰冷的墙根,仰起头,任由冰冷的雪花落在滚烫的脸上。
他再次望向那扇透出昏黄光晕的窗户。
窗纸上,裴弦的身影依旧伏在案前,单薄的脊背随着压抑的咳嗽剧烈地起伏着,那剪影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会碎裂丶消散。
季萧玉的心被那景象狠狠撕裂,痛楚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想不顾一切地冲进去,将他紧紧拥入怀中,用自己滚烫的体温驱散他周身的寒意,告诉他:我在!丝竹,别怕!
可是,他不能。
储君的身份是荣耀,更是枷锁。
他的一举一动,都牵系着无数人的性命,更牵系着此刻囚笼中裴弦的生死。
父皇那道冰冷的旨意,如同无形的天堑,横亘在他们之间。他只能像个真正的窃贼,在深沉的夜色里,在他被囚禁的牢笼角落,偷偷种下这不会说话的信物。
黑暗中,季萧玉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有什麽滚烫的东西灼烧着他的眼眶。
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所有的愧疚丶挣扎丶刻骨的相思和滔天的无力感,最终都化作窗下那道无声凝望几乎要将窗纸烧穿的目光。
那目光里,是深不见底的心痛,是无法宣之于口的千言万语,是比这寒夜更沉重的绝望。
他默默贪婪地看了许久,仿佛要将那单薄的剪影永远刻入灵魂深处。
他好久没看见丝竹了,好久好久没看见那个眼中包含着温柔似水的眼眸的主人了……
直到一阵更猛烈的寒风卷过,吹得枯枝呜呜作响,如同鬼哭。
季萧玉猛地惊醒,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最後深深看了一眼那扇窗,眼中所有的激烈情感瞬间收敛,重新覆上属于东宫储君的冰封般的隐忍。
他迅速起身,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回到角门边,侧身闪出。
厚重的木门被轻轻合拢,那把锈迹斑斑的大锁被重新虚虚挂上,仿佛从未有人动过。
只有墙角积雪下那片被翻动过的冻土,和深埋其间的十几粒莲子,是这死寂寒夜里,唯一存在过的滚烫的秘密。
寒风依旧呼啸着,卷过空旷死寂的庭院,迅速抹平了雪地上所有细微的痕迹。
清晏阁,再次沉入它永恒的孤寂之中。
正房的窗纸上,映着裴弦咳得弯下腰去的剧烈颤抖的侧影。
他并不知道,就在一墙之隔的黑暗里,他以为远在天边的人,刚刚带着一身风霜和满腔无法言说的痛楚,为他埋下了一线渺茫的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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