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得跟棵青松似的,不累?今日这出戏……唱得可真够热闹的。”
季萧玉依言坐下,姿态依旧端正,但紧绷的肩线稍稍放松了些。父皇这语气,似乎不太一样?
“儿臣……”季萧玉刚开口。
“行了行了,”季元摆摆手,打断他,蜡黄的脸上挤出一个没什麽笑意的笑,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季萧玉,“那些场面话,留着对御史台说去。”
“跟朕……说点实在的。”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点老父亲面对儿子“疑似早恋”般的头疼和直接,“悯吟啊,自打你开府建牙,搬出这深宫,朕说实在的,在你身边放的人,报上来的都是‘太子勤勉’丶‘太子端方’丶‘太子不近女色’……”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极其促狭,甚至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样子,“朕之前还琢磨,是不是朕给你选的教习宫女太死板?还是你小子……压根就不开窍?”
季萧玉被这突如其来极其私密又带着点市井气的问法弄得一怔,耳根微微发热。
季元没给他反应时间,紧接着抛出了更重磅的炸弹,语气带着一种“老子今天豁出去了”:“你告诉朕,你……是断袖吗?”他问得极其直白,甚至带着点粗鲁,但眼神深处,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仿佛在说:臭小子,别瞒着你老子!
季萧玉瞬间明白了父皇今日不同寻常的“幽默”和直接背後是什麽。
是抛开了帝王身份,纯粹作为一个父亲,在问儿子一个关于“取向”可能让季元难以啓齿的问题。
这份带着点笨拙和豁出去的“关心”,竟让季萧玉心中微微一暖。
他擡起头,迎向父皇那带着探究和一点点“看好戏”意味的目光,没有羞恼,没有回避,反而极其坦然,甚至唇角也勾起一丝无奈又坚定的弧度:
“父皇,”季萧玉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儿臣并非断袖。”
季元挑了挑眉,显然对这个答案有些意外,眼神里的促狭更深了,仿佛在说:不是?那你跟那裴家小子黏黏糊糊的?
季萧玉看懂了他的眼神,继续道,语气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若说喜欢,儿臣喜欢的是裴弦这个人。他的坚韧,他的智谋,他身处绝境仍不灭的赤诚之心。若他是女子,儿臣心意如此;若他是其他男子”季萧玉顿了顿,目光坦荡地看着季元,“儿臣亦不会动心分毫。儿臣的喜欢,无关性别,只关乎裴弦是他自己。”
暖阁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季元看着儿子那双坦荡清澈又无比坚定的眼睛,里面没有丝毫的犹豫或闪烁,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真诚。
那份“无关性别,只关乎人本身”的宣言,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纯粹和力量,竟让他这个在权力漩涡中浸淫半生的帝王,一时有些失语。
他脸上的那点的促狭和看好戏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混合着惊讶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
这小子比他想象中更有主意,也更……纯粹?
“呵……”
季元忽然发出一声短促意味不明的轻笑,带着点疲惫,也带着点“儿大不由爹”的无奈。
他重新靠回榻上,拿起手边的茶盏,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眼神飘向袅袅的香烟,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沉稳,但少了那份帝王的疏离,多了点语重心长:
“好一个‘无关性别,只关乎人本身’……你倒是比你老子……想得通透。”
他呷了口茶,放下茶盏,目光重新变得锐利,但这次锐利中包裹着一丝默许和严肃的提醒,“裴弦……今日金殿之上,确实是把好刀。够锋利,够冷静,也够……配得上你这份心意。”
季萧玉心头微动,父皇这是……默许了?
“但是,”季元话锋一转,帝王的冷酷再次浮现,“刀就是刀!再好的刀,用不好,也会伤主!持刀之人,要有掌控刀锋的力量,更要有随时能……将其归鞘丶甚至舍弃的觉悟!他裴弦再好,再合你心意,他的身份就是最大的麻烦!裴净思还在牢里,裴家这烂摊子还没收拾干净!”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紧盯着季萧玉:“你记住,朕今日可以对你这份‘无关性别’的心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储君之位,容不得半分差池。你与他之间,是君臣,是夥伴,是你口中的‘真心相待之人’,都可以!”
“但绝不能让他成为你的软肋,成为别人攻击你的箭靶,更不能因他而乱了方寸,忘了江山社稷才是根本!分寸!”
季元重重地点了点桌面,“给朕时时刻刻把‘分寸’二字刻在骨子里!若有一日,因他而引火烧身,或者……这把刀有了异心,你当如何?”
这既是警告,也是考验。
季萧玉没有丝毫犹豫,起身,深深一揖,声音沉稳如磐石:“儿臣谨记父皇教诲。裴弦之才,必用于正道,儿臣之心,必以社稷为锚。分寸二字,儿臣刻骨铭心,绝不敢忘。若真有那一日……”他擡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属于储君的决断与冷冽,“儿臣自有担当,亦知取舍,绝不让私情误国。”
因为裴弦不会如此。
季元定定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决心,看着他既珍视感情又不失原则的模样。
良久,他疲惫地挥了挥手,语气彻底缓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放心?
“嗯……记住你今天的话。去吧。折腾一天,朕也乏了。去看看你母後,让她安心。”
“是,儿臣告退。”季萧玉再次行礼,稳步退出。
门关上,隔绝了内外的世界。
季元靠在榻上,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季萧玉那句“无关性别,只关乎人本身”还在他脑海里回荡。
半晌,他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低声嘟囔了一句,带着点无奈,又带着点奇异的释然:
“臭小子……眼光倒是不错……就是……真他娘的会给老子找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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