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是季萧玉的字迹。
安。无恙。
裴弦的指尖死死捏住那枚冰冷的令牌,指腹反复摩挲着那个深刻入铁的“安”字。
冰凉的玄铁边缘硌得他掌心生疼,却有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心口炸开,瞬间冲垮了连日来冰封的堤坝,汹涌地冲向四肢百骸,烫得他眼眶发热。
他没来……但他知道了。
他知道自己在等。他用这种方式,在皇帝的眼皮底下,在裴府的血腥废墟之上,送来了他无法宣之于口的牵挂和承诺。
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都被这枚小小的令牌熨帖抚平。
他低下头,额头抵在紧握着令牌的手背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哽咽死死压了回去。
良久,他才擡起头,脸上已无泪痕,唯有眼底深处那潭深水,被投入了炽热的熔岩,翻滚着决绝的光芒。
他小心翼翼地将令牌贴身藏入最里层的衣襟,紧贴着心脏的位置。
冰冷的玄铁很快被体温焐热,如同那人无声的守护。
他走回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明砚的身影如同融入烛光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後。
“公子。”明砚的声音凝成一线,带着一丝凝重,“香灰已验。此香……与夫人聂氏札记中提及的伽罗香性状有七分相似,然其腥甜更甚,且掺有‘黑鸠羽’研磨之痕。那黑瓷瓶底……有极细微的丶类似泉眼波纹的刻痕。”
伽罗香,黑鸠羽,泉眼波纹。
裴弦执笔的手悬在半空,墨汁从饱满的笔尖滴落,在素笺上晕开一团浓重的黑。
母亲聂皖留下的那卷薄薄的《南疆异闻录》残页瞬间浮现在脑海。
伽罗香,前朝宫廷秘藏,无声蚀骨。黑鸠羽,西南奇毒,见血封喉。泉眼波纹……“幽泉会”!
前朝秘毒,西南奇毒,被强行糅合催生出更为猛烈的蚀骨香,瓶底隐秘的刻痕……尚姝临死前扭曲的面容和那指向“幽泉会”的诅咒瞬间清晰无比!
她不是主谋,她只是一只被推到台前点燃引信的弃子。
这阴毒至极的刺杀,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止是裴家。季萧玉那张在心底清晰浮现的脸,此刻仿佛被一张无形而致命的毒网笼罩。
陈墨文的江湖手段如同汹涌的浊浪,虽险恶,却可见。
而这“幽泉会”,却是宫廷秘辛与前朝馀毒的混合,是潜藏在帝国肌理无声无息腐蚀一切的阴沟暗流。
它比陈墨文更隐蔽丶更庞大丶扎根更深丶手段更毒。
剿杀陈墨文之功,如同烈火烹油,已将季萧玉置于明处最耀眼的靶心。这“幽泉会”的致命毒牙,恐怕早已悄然对准了他。
一股冰冷的战栗,顺着脊椎爬上後颈。
裴弦猛地睁开眼,眼底深处仿佛有幽暗的火焰在燃烧,将那片刻前因令牌而起的暖意彻底焚尽。
他低头,看着自己悬停的笔尖,那滴墨已干涸成刺目的黑点。
风暴从未停歇,它只是换了一种更致命的方式在黑暗中穿行。
断头台上的血未冷,暗香已浮动,一场无声的围猎已然开始。
而季萧玉的安慰,是这黑暗里唯一的光,也是他必须拼死守护的软肋。
他不再犹豫,笔尖落下,在素笺上写下看似无关紧要的几行字,笔锋转折间暗藏玄机。写罢,他将其小心折好,递给明砚,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淬着冰:“用青鸟渠道,务必亲手交到殿下手中。另外,动用地网,查一切与伽罗香丶黑鸠羽丶泉纹相关的线索,无论宫内宫外,掘地三尺。”
“是!”明砚接过纸条,身影无声融入黑暗。
书房内重归寂静。裴弦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冰冷的夜风灌入,吹动他额前的碎发。
他望着皇城方向那片被灯火勾勒出的巍峨轮廓,掌心隔着衣料,紧紧按着那枚贴身的玄铁令牌。
父亲的血,嫡母的毒,季萧玉的隔绝与暗诺,幽泉会的阴影……所有的一切,如同巨大的漩涡,将他彻底卷入。
他摊开另一只手,那颗沾过他体温的檀珠,静静地躺在掌心。然後,他松开手指。
檀珠无声坠落,滚入书案下的阴影里,消失不见。
如同他最後一丝犹豫与退路。
该去找他们了。
在季萧玉被那无声的毒牙咬中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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