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开口。
声音低沉而稳定,一字一句,清晰地念出那早已烂熟于心的誓词,砸在两人心上:
“…无论丝竹,亦或寒鸦,皆吾心之所系,魂之所归。”
裴弦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丝竹,寒鸦……两个截然不同的名字,两段被撕裂的生命,最终都归于眼前这个人温暖的怀抱。
他想到那段自己都恶心至极的记忆,湿冷的空气,阴暗的密室,粘稠的鲜血……
“卿之罪,吾之过。卿之痛,吾之殇。”
季萧玉的目光紧紧锁住裴弦,那目光穿透了他刻意维持的平静外壳,直抵灵魂深处那早已溃烂流脓的伤口。
裴弦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杯中酒液微不可察地晃了晃。
酒液中倒映着自己一身黑色劲装,站在尸山上,侧身回眸居高临下俯视着季萧玉。
季萧玉在说:你的罪孽,有我一份。你的痛苦,是我心头的伤。季萧玉将裴弦最沉重的背负,接了过去。
“今生罪孽共担,来世驾盟再续……”
季萧玉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被他强行压下,最後四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唯卿而已。”
誓言落下,殿内一片死寂。
烛火噼啪爆开一个微小的灯花,誓言在红绸与烛影间无声回荡。
裴弦擡起头,眼眶干涩得发痛,他看着季萧玉,这个他亏欠良多却也最终给予他救赎与片刻安宁的人。
喉咙里像是堵满了粗粝的沙石,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破碎,却异常清晰:
“悯吟……”
“我此生…负你良多……”
他艰难地喘息着,胸口微微起伏,“为寒鸦……罪孽深重……”
那些血腥的过往,那些因他而逝的生命,沉重地压在他的舌尖,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幸得…君心…不弃……”
他看着季萧玉,眼中终于浮现出一点微弱却明亮的光,是深沉的感激,是无尽的眷恋,是浓得化不开的歉疚,“无…悔……”
话落,不再看季萧玉,猛地擡手,将杯中冰冷的酒液一饮而尽。
季萧玉几乎是踉跄着上前一步,伸出手臂,稳稳地扶住了裴弦微微颤抖的身躯。
那透过薄薄婚服传来的冰冷触感,带着生命流逝的寒意。
裴弦靠着他的支撑才勉强站稳,随即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季萧玉的手紧紧握住他的臂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绝望地感知着臂膀下那骨瘦嶙峋的轮廓和透出越来越盛的冰凉。
咳声渐歇,只剩下断断续续虚弱不堪的喘息。
裴弦微微侧过头,脸颊无意识地蹭了蹭季萧玉扶着他的手臂内侧,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絮语:“扶我…过去吧…悯吟…我…实在撑不住了……”
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拖曳感,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无边的疲惫吞噬。
季萧玉喉咙哽得生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沉默地支撑着裴弦几乎全部倚靠过来的重量,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向那张婚床。
季萧玉几乎是屏着呼吸,将裴弦极其小心地安置在床榻里侧。
锦被那刺目的红,衬得裴弦的脸愈发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
他替裴弦仔细地掖好被角,指尖不经意拂过裴弦冰凉的手背,那寒意让他心头猛地一刺。
他迅速收回手,在床沿坐下。
殿内红烛高燃,烛泪无声地堆积丶流淌丶凝固,一层覆盖一层,像凝结的血痂。
烛光在满堂刺目的猩红里跳跃和明灭,将这奢华的新房映照得如同一个巨大而沉默的祭坛,供奉着即将逝去的生命。
空气里残留着合卺酒那不合时宜的甜腻气息,此刻却顽固地混入了源自生命最深处的腐朽味道,丝丝缕缕,缠绕不去。
两人并排躺着,中间隔着不过半臂的距离,却仿佛横亘着一条无法逾越名为生死的鸿沟。
锦被柔软光滑,床榻宽大舒适,此刻却像躺在布满尖锐碎石的河滩上,硌得人浑身发冷,无处安放。
季萧玉睁着眼,视线空洞地落在头顶繁复的帐幔顶,却什麽也看不真切。
他能无比清晰地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擂鼓般撞击着胸膛,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也能无比清晰地听到身侧裴弦那微弱得几乎断绝的气息,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拖得极长,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汲取一丝空气,而呼出的气又轻又浅,像一缕随时会散在风中微温的薄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