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第一次见任临树,也是像今晚这样的台风夜里。
便当睡在她的下铺,用脚踢了踢上铺的床板,说:“鹊鹊,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听院长说,等会儿要进来一个新人,也是个孤儿,他妈妈不久前病死了,他一个人办了妈妈的后事,只比我们大两岁。我看过照片,长得很好看。”
她翻了个身,随口说:“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没人要。”
“那可未必,模样好的,被领养的概率就会大些,说不定就被那些有钱又生不出孩子的人给领养走了呢。”便当话里的意思,其实福利院的每个孩子都清楚,所以便当每天晚上都偷偷用吃饭时剩下的牛奶和黄瓜敷脸。
每周都会有人来办领养手续,不过年龄越小、越聪明伶俐的孩子被领走的机会就更大一些。她迟迟未被领养的原因,主要是因为她的年龄。而便当则是一直在等家庭条件好的养父母出现。
她没有再反驳便当。曾在院长的档案表里,偷偷看到,便当的父母是双双死于一场斗殴事故中。福利院里的孩子,要么是被遗弃,要么是家破人亡。
凌晨时,外面有了动静,她见便当睡得深沉。
她起身下床,将门开了一条小缝,昏暗的光线里,她看见一个个子高高的少年,穿着白色短袖衬衫,蓝色长裤,额头上缠着纱布,渗出一小块血迹。
那个少年,就是十五岁时的任临树,他在福利院的名字是“哥哥”。
她还记得他不愿意接受助养,硬是要留在福利院,陪在她身边的坚定眼神。而她,为了让他顺利被收养,请求院长帮忙一起撒谎欺骗他,称自己将会被国外回来的舅舅领养,要跟随舅舅一家去加拿大。他信了。
她将自己的身世告诉他,他是唯一知道她父亲名字的人。约定三年后她生日的当天再来福利院等对方。
“希望将来再见时,我们都拥有更好的人生。”
这句话,是他离开福利院的那天,在留给她的信中所写的。
如今见他,他已是万众瞩目。
窗外忽然一道闪电横空,她猛然一惊,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她自言自语道:“我得去找阿姜,亲自把视频给删掉。。。。。。。”她顺手拿起搭在沙发扶手上的雨衣,不停地在心里对自己说,叶余生啊,你要去帮他,他是哥哥啊,一定要帮他!就算他变了,你也不能变,不是吗?
她打开门,狂风夹杂着暴雨劈头盖脸地打过来。
“今晚发布最新台风红色预警,请广大市民做好防御措施,避免外出一切活动。。。。。。”电视里仍旧在播报台风预警。
在空荡荡漆黑一片的马路上,没有一辆车,没有一个人,绿化带里的树也在做最后的挣扎,强劲的台风张牙舞爪地在不断施展着威力,一次又一次差点要将她掀倒。
若在平时,她步行到阿姜的住处,只有一刻钟的路程,而此时,却寸步难行。
上天把她和他再次拉到一起。前路,悄然中重新命名和定义。他们各自带着使命,在人生的风云千樯间,越来越接近,当时还以为只是生命中普通的一晚。
任临树的黑色越野车停靠在路边。
昏暗的车内光线映衬着他的脸,冷凝沉重。他向来都有着强烈的危机意识,往往在危机尚未到来之前,他便做好了迎接的准备。他亲自跟踪这个叫叶余生的女人,已经长达五个小时了。
几乎将她近几年的生活轨迹都了解了一遍。
叶余生,二十七岁,从巴黎回国后,她没有再从事和心理师有关的职业。也对,她连轻生的周得晚都救不了,还有何能力担任心理师?
她在商场当过送气球的小丑,去影视城跑没一句台词没一个正脸的龙套,也去过殡仪馆串场子哭丧,她是那种处在社会底层为了谋生的可怜女人。在他看来,这种女人,无非就是为了钱。大概是想钱想疯了吧。
贫穷不可耻,但为了摆脱贫穷做出没有底线的事,才可耻。他轻视她,却又掺杂着点同情。
从她住的巷子出来之后,他的车并没有开远。
他在等她的电话。
他相信她一定会打电话给他的,她是个聪明人,会懂得权衡利弊。
片刻后,他的手机铃声响起,是一串陌生的号码,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接电话。
“你要是还想有挽留的余地,就马上来接我,我就在巷口的公共厕所里,我带你去找我朋友。”话筒里传来她的声音,伴着风声,呼哧呼哧的,他坐在隔音良好的车内,听起来更觉得她像在嘶吼。
一分钟后,他的车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很快,车门被拉开,风和雨也一同闯入平静的车内,打破了原本的安宁。她甚至连湿漉漉的雨衣都没有脱,一屁股就坐在了车的后座上。
他从后视镜里看着她,无声地摇头,要不是为了拿回视频,一定要把脏兮兮的她赶下车。
“别心疼车,我马上就脱掉,你往前开,就在凤凰园那边,不远。”她一边脱雨衣,一边补充,“我不是害怕你的威胁,我只是担心阿姜出事。”
他没说话,眼睛看着前方,专注地开车,不经意地抬眼瞥她。
她脱下身上的开衫,将座位和靠背上的水一一擦拭干净,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身上只穿一件单薄的T恤,被冷气一吹,她双手抱住自己,打了一个喷嚏。
他不声不响地关了空调。
这个动作,让她莫名觉得,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坏。他故作轻佻的样子,会不会只是他浮夸的保护色?这么多年寄人篱下,应该很艰辛吧。
尽管他们在福利院只相处了短暂的一年,可那一年里发生的点点滴滴,对于她来说,是第一次有了温暖的感觉,就好像久居在深渊的石缝中,光照射进来,如开天辟地般。
雨刮器快速地划着雨水,视线反复从模糊变得清晰,又从清晰变得模糊。他不得不放慢车速,辨识着路灯和方向。
等红灯时,他接了个电话。
“哥哥,你在哪儿?我想见你。伯父走了,你比任何人都伤心。我听我爸说,她们母女俩在葬礼上就和你翻了脸,还诬陷你遗嘱造假。我真是应该过去的,就算什么都不说,哪怕只是站在你身后也好。”电话里传来一个温柔关切的声音。
他语气轻和:“别担心,我撑得住。倒是你,你现在是公众人物,行为举止时时都被记者盯着。改天有空再约时间见面吧。”
“我明白,你不喜欢在媒体前露面。怕和我传绯闻,就连伯父的葬礼你都不许我来。但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哥哥,你的神秘感太强了。你看吧,后天的记者招待会肯定是躲不掉镜头的,再想低调也低调不了。”
“下周你生日,我去找你。现在我有事,回头见。”他挂断电话,对叶余生说:“叶小姐,刚才听到的内容,你是不是想索要封口费?”
他和周深信这些年,由于两个助养家庭是世交,所以关系走得很近。这些亲昵的对话,听起来是那么自然,那么水到渠成。不过反倒令她清醒过来,她和他,早已不同于十四年前,空白了太久。再说,她也很快就要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