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关你的事。”
崔沅是纯粹的文人,说话嚼字得厉害,说的是不关她的事,而非不怪她,好叫她趁早放下心。
只以他现在的精力,高热其实十分凶险,若被祖父祖母得知,定会迁怒守夜的人。
他必不会让长辈罚她。
一尺多宽的木板,身强体壮的凌霄尚且有几日下不来床,她一个娇滴滴小姑娘,怎生受得了?
崔沅只消想到她可能会毫无尊严地被几个健仆按着,求饶,呼痛,下半身渗着血,被府里衆人参观一路从前院走回竹苑,原本轻快脚步变得踉跄……是违背孝道?还是要他眼睁睁看着?
崔沅根本无法想象!
院子里有诸多口舌,苏合是祖母之人,忍冬为自己另寻了新主,却不知是谁,有何居心。所以刚才那一瞬间,崔沅想的是,不能叫任何人知道。等天亮後,又是一旬了,大夫会来的。
他只要撑到那时就好了。
心里撑着一口气,与身体上的倦乏较劲儿,烧得骨头又疼了起来……崔沅闭了闭眼。
自己发着高热呢,还来宽慰她。又苦又刺鼻的药味充斥鼻腔,过去叶莺特别讨厌闻见这个味道,每次都借口在他喝药的时辰躲出去,现在却当成了圣旨宝贝一样。
眼见崔沅眼皮翕动,昏昏沉沉,她忙更加卖力地扇起风来:“公子别睡!待喝了药,发发汗再睡!”
药熬好後,叶莺端着药盏,一勺勺吹凉,再送到他唇边。
崔沅垂着眼睫,一口口饮着。
自他汤药不离起,何曾这样一碗药分成数十口喝过?又何曾要人亲手喂到唇边过?
甚至旁的婢女,都不可能这样面对面坐在他身边的榻沿上。
除却他不允的原因,她们敬他的时候,亦是怕的。
叶莺平日再没正形,这时候也生不得出什麽风花雪月的心思。眼前的人从耳根到手指尖都泛着绯红,偏生两片好看的唇上毫无血色,白得吓人。
这下真成弱不胜风了。
却不知,对方已然将漆镜般的醇苦汤药品出了淡淡甘甜。
喝了药困意更浓,崔沅终是抵抗不住,再度睡了过去。
只这回叶莺安心了些,搬出来厚被子盖在他身上,又备了几条帕子浸在冷水里,换着给他敷在额上。
不知折腾到什麽时辰,总之天边泛青的时候,换下来的帕子终是不怎麽热了。叶莺松了口气,彻夜未眠的困倦齐齐涌上来,本是想将帐子拉起来,却无知无觉地睡了过去。
真的是倒头就睡,秒着。
崔沅再度醒来的时候,天光微澜,窗上薄霜未消,还早。
身体处于极度的暖和中,低头一看,竟是盖了冬天的棉被。手脚比起昨晚,到底恢复了一丝力气,可以自己坐起来了。
光线幽微,他想要挑开帐子,微微引首,惊觉榻边竟趴着个人,待眼神适应光线之後,再看清她的脸,崔沅呼吸一滞。
昨夜记忆尽数涌上来,想必她是连夜照顾了自己一宿,累得不行了,才趴着睡着了。
崔沅沉默了一下,终是放纵了心思,任由目光久久停在她身上。
她衣衫齐整,发髻未解,却枕得有些松散了,柔柔地垂在耳边丶肩窝,乌顺如云。
帐内空气不够流通,她睡得有些脸红,衬得乌发更浓丶桃腮如雪。
纤长的睫毛似某种鸟类的羽翼,醒时忽闪翕动,闭着眼,在眼睑投下细碎的阴影。
晨光透过云绡纱的帐子滤进来,变得分外柔和,有一束打在她面颊上,那片肌骨干净得比雪地里初生的白梅还摄人心魂。
他终于想通昨夜那份迷惘从何而来了。
崔家人那份与生俱来的挑剔傲骨,到了这里,尽化作一杆良笔,将她眉眼鼻唇仔细再仔细,珍重再珍重描摹。
但他总觉得,不光是因容貌。
宫里怀庆公主亦是万里挑一的美人,上京好女如云,各有千秋,面对她们,他统统不会有这种悸动。
有些人便是命里带的红线,他还记得夜香花丛下那个有些怯怯的小姑娘,眼神特别清澈,一眼便万年,于是心生好感。在之後的日子里,他毫无办法地放任这份好感越滚越大。
叶莺睡中也不安稳,仿佛做了噩梦,眉心轻轻蹙起。
崔沅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要将那一抹愁绪抚平。
昨夜一睁眼,有颗硕大的泪,像是剔透的琉璃珠子,直直砸在他手边。
那时就想拭去。
手离眉心还有不足一寸距离时,他忽地回过神来,心思惊疑。崔澧南,你这是在做甚?
叶莺昨夜的忐忑都被他看在眼里,于是为了安她心,他没有全然坦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