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
你到底有没有真正地恨过?——想这样问,但还是没有问出来。噗嗤噗嗤被打了几拳,吐出血,牙齿,碎了的眼睛,镜片啪嗒掉在地上,地上出现那条宽宽的河,映出我们都不怎麽理智的脸。
“我要从这里走了。”我说,然後也就这麽离开。
我能感到她完好无损地站在那里,站在那棵黑色的但是没有死掉的大树下,呆呆地又很理所当然地望着我的背影,握住她的法杖——平日那都不发光,但此时却盈盈地亮起来,仿佛控制不住了,习惯地做出一次远程占卜。但谁会信一个人的言语能堪破什麽呢?而真正预言了真实的脆弱,这些我们不可否认会存在并且影响我们很久的东西,更会让知道了什麽的人流放。她就是其中的一个。
而我拒绝一些不合时宜的神秘。这些让我感到烦躁,且让离别变得无所畏惧丶失去意义。我憎恨影子的强大,但那的确是我无法跨越的鸿沟,除非我真的能一己之力证明死亡。
……但我不能。
走出後,没有人叫我的名字,没有人回头——没有人认为这是不会发生的。世界本来就是这样旋转。但真的是,憎恨啊!——後来我在酒吧喝白开水时想。
心情烦躁时候想,麻烦事找上门来这样想,跑去跑来疲惫时候也这样想,反反复复,其实是为了让自己不要忘记。这期间里那个人的心思也逐渐变得好懂了一点,大概是因为另一种道路的剥离,所以反而能看得清楚。而从今往後,我知道丶也决定不会——再去——走那个回头路。
然後我又遇到了那个天使。
她看上去比之前扭扭捏捏地多。雪下起来了,可是很快就又停。风干爽地不像个冬天,我们被刮刮削削成固定的模样,如树枝各自僵硬,伸不开手指。酒杯摔在地上,那条河就又出现,张开大口,没有眼睛的怪物现形。拉特兰吓唬小朋友的故事大多千篇一律,最广为流传的是厨房里的煤球,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蓝色头发的和粉色头发都试图染过黑发,理由是要来吓我——然而染色剂太拙劣,成果反而变成拙劣的乐队演员。最後我们敲了架子鼓,我拿着鼓棒揍了她们两个一顿,还是请了她们吃甜品。
但现在自然是没有什麽怪物的了,不如说,本来就没有。怪物其实是一种异类感。人以群居,住在满地都是碎片和浓郁糖精味道的城市里,萨科塔不是住民而是特産。面对萨科塔不需要担心什麽,烧焦的丶爆炸的,在我看来是灾难的,他们则会啧啧称奇,说一些遗憾的丶很快就会忘记的话。这是他们的特长。我并不讨厌这些,也并不排斥。
“你知道我要说什麽!”堕天使端着从刚刚路过的服务生手上顺来的托盘,喝了一小杯金酒。
但这并不代表我必须成为这样的人。
我冷笑着背过身去找我的枪,碰到钮扣时突然想起昨天它就被回收了,放进喷满消毒剂的证物袋里,差点我也要和它一起被运走。但现在来看还不如就那样被运走。走到哪里都好,总之走到一个还是可以生活的地方——这样的界限够宽了吧?可那个人还是来了,过来与我打招呼,像什麽都没发生一样,用五块龙门币就可以许一个愿望的语气说:“嗨!菲亚梅塔!”
我不想理她。她清楚这点,但就是就着这些可恶的清醒说话,如用啤酒就着面包:“看看我,看看我。”
酒吧上方的时钟疯狂转动起来,霓虹灯爆开就是融化的酒液。她叫我的名字,那方形的菱形的三角形的,其他乱七八糟叫不出形状的光线瞬间哒哒哒地落下来,仿佛具象化地刺透了我们,或者说只有我。好像从来就只有我这麽感受过:名字是那麽重要,重要到已经不论它究竟是被谁喊出来的了。
可是。
“菲亚梅塔,”她说,“你不用——那样的。”
也许,她想说“憎恨”,“怨恨”,“愤怒”,或者“不合时宜的感情热烈爆发”。我听过很多遍,所以已经免疫。萨科塔还一点都不换套路,像是忘记了,又像是故意的,像是我真的是一个能用一块糖去换所有原谅的蠢蛋。
“这是我的事情。”我说。
这麽多年来,我想我是对她们有所怨恨的,否则我就不会走掉了。从那些我熟悉的地方,我曾发誓过要永远守护的地方,能写下我前三分之一人生的地方跳进不可知的另一篇很会烂尾和腰斩的故事——我不想成为什麽主角,但我相信我的直觉。这不是因为仇恨。我不是为了——仇恨——存在的。但的确,它是促使我做出这样那样事原因之一,大部分。不过我已经学会了将它们分离,像吃蛋白蛋清之前的那些准备工作。现在我已经会煎双面的蛋,三明治的火腿炸得很匀称。而且,更何况,这些仇恨应该有更明确的指向,不应该是我曾经的朋友。
朋友……或者无关性格好坏无关烂人。
而仇恨,或许应该被叫做死去的愤怒。可我也不愿意因此伤害什麽。“好了,”我对酒保说,“结账。”
“你看起来不是喜欢喝酒的人,菲亚。”她欢快地说,杯中的冰球随水位下降与摇晃发出破碎的声音,就这样一饮而尽。她大概是以为我同意她了。
我不打算解释,接过找零後从斑斓的舞池旁离开。她追上来,虚虚抓了一把我的外套,声音不那麽紧。
“你好像不喜欢我喊你名字?——我以为你会高兴。”
“如果你说之前的话,是的。”
“‘但现在不是了’,你也学会这样说了吗?”
我没有回答。门推开了,夜色掩面,玻璃仍照着,在头顶显现影影绰绰的光。她站在我的背後,却没有看着我,只是看着那外面的模糊的重影。混乱的移动城市迫使匍匐的生灵在睡眠中也无法安定,我见过太多无从居所的人,为了保暖,他们甚至可以睡在排风管里。但是很搞笑的是,这样又会与专门爬排风管的小偷小摸们撞上丶与应急通道重复,痛苦就这样成功同荒谬与罪恶接轨。
“你看上去并不好。”她顿了顿,似乎在犹豫。
我想把外套给扔了。我缓慢地吐出一口气。
我不想让自己的话语变得尖锐。
我也不想变成会说话的石头。我说:“……过得好不好不是什麽评判标准吧,而且我也已经辞职了。”
她很重地哦了一声,和我走出去,跳到风里。黑外套上蓝色的眼睛漂浮,看上去像是个很变化莫测的幽灵。我来得及去看她的角,上面仍然斑驳,如长了很多青苔的岩壁。但我想,莫斯提马是不会在什麽地方留下痕迹的,哪怕死亡来了,可能也是以很残酷地脆化来杀掉她。
但是要多少天呢,我们还要多少天才会来到所谓的一个结局?
不过我追求的并不是结局。那些思维会让我变得僵硬,如同一个没有发酵好的面包……我也不管不了混乱与时间。我所求的很简单。
风变得小,变得稀疏,和之前淅沥後消失的雪一样。今天的云也好似被拧得不见了,我们擡头的时候,只有很单薄的星星的尸体。四处都没有电灯,除了我的身後的店门隔开的薄晕,从缝隙中流出,似虚掩的流星。又像是那日阳光再次照射到我的眼睛上,把我点燃了一样。背对的,从未有过的灼伤感烫到了喉咙,感觉肺部和心脏都在发炎发肿。
不同的是,那日她站在我的背後,现在她是在面前。黑夜包裹我们,熟练地带走不该出现的部分。别人都看不到我们,我想我们可能都不会再说一句话。再多说一句,我可能就忍不住再回到那个我找不到答案的过去。
我必须要等待,即便那看上去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