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探DR。“嗯”了一声。她擡头,示意菲林用灯去打亮那更深的深处,但的车司机有自己的想法,她的灯旋转到窗台边,玻璃反射出两人的影子,单薄,如涂上去的一小片。侦探没再动,说:“这座斜屋在主人病死後成为了新的个体:独立的丶真正属于建筑本身的。但斜屋事实上是功能性而非观赏性建筑物,因此,这话也不全对——那时有人传言:斜屋正在寻找下一个主人。”
菲林不可置否。她下车丶锁好车门(虽然遇到鬼打墙等事,不知道锁这个唯物産品究竟是否能起作用),来到这间奇怪的屋子,并不是为了知道斜屋本身。更何况,她并不相信这些。她相信的只有真实。而她听到顾客似乎是笑着说道:“真相就藏在流言中间。”
这样的语气掺杂着讲真话的笃定。于是菲林就明白了:这是一个侦探。手从口袋里没抽出来过丶面孔包得有些紧实丶话语略跳跃的侦探。侦探DR。符合很标准的世人对侦探的遐想,但仔细来看并不是。为她账单付钱的各委托人深有体会:她能一语中的,却又会沉默得太久;她能分析场景,但并不完全说明解释;她展露过自己的怪癖丶并对此不以为然,却会对刚刚吓到了菲林说抱歉。而菲林说“我没有吓到”也晚了。
她们很谨慎,选择并肩走到走廊的窗户旁。那里安装了很大的落地窗,大到如果有风来,必定会造成有实体扑向的通感。虽然是窗户,却并非成为连接的一种半透明导体,而是更加透亮的分界:墙外两隔。而就在这时,一阵琴声从窗外响起。似乎。分辨不出的音符上升,空荡荡又偌大的房间由此发出共鸣般呼吸,催生的毛骨悚然感落下又重啓。菲林眯了眯眼,窗外的黑暗仿佛是游动着的。她的车孤零零停在一边,就像深海里的小船。如水乐章——窗周围不停嘎吱嘎吱的楼梯已如同巨大的乐器:此刻,每走一步都像是被裹挟向前跌去。要跌进不知名的乐章,跌进音符和休止符的各自的轨迹,打倒一种,或书写一种命运。
她找到了壁灯。不辞辛劳的火光分割黑暗两面,焰心很短暂地照耀前方,但却不理睬背後。聚焦的光线定格光源的影子,菲林才悚然一惊:在她身边的侦探突然不见了。如同五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告别,毫无踪迹。离开都是这样的吗?她已经不太记得了。菲林的喉咙发干,很缓慢地回忆起她所知的有关斜屋的话。
“那是一堆讨厌的信……”她的乘客说,“司机小姐,您一定无法想象,信件的魅力和破坏力。又是多麽令人痛苦啊。如果没有寄件人,就只会留下一种虚无又彷徨的力量——这样的力量您能明白吗?就像是一只手掌……啊,或者是一把剑。多麽心碎的剑啊,要以我为方向。”
每周只会收到广告纸的菲林思考了一番,重新打量起这座屋子。它的装饰并不多,地板由红木铺成,斜面掀起,就如同打开的信封。她稍微倾斜脑袋,发现如果是信封,距离她最近的一处落题就正好在靠左上角的位置……摆放着的画作涂抹出一些狡猾的痕迹,似不准备停歇的雨。于是她离开窗台,来到画作面前。这是一幅看上去不会衰老的画,颜料已经塑封过,变成一种独有的容器,类似标本,又类似坟墓。
菲林还见过这样的容器,它往往会变成注射器的囊体,正如同这座斜屋,已经变成了一种源石技艺的法阵。她观察那些年代感的纹路,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卡兹戴尔尊重每一件死亡。传闻建立在传统之上,不论是打破它,还是延伸它。
“我并非寻死之人。”乘客说,“菲林,你的眼睛太漂亮了,看到漂亮的东西,我却会想死。这样的情感和斜屋是一样的。我们流浪着,已经以为死亡是最後的归宿。这个年代,不如表面平和,像读一本作者本不愿意去叫人读的书。”
“你讨厌这里吗?”
“不,我为什麽会讨厌呢。”女人说,“在知道死亡之後,我才知道其他都是活着的。像我一样。我为什麽要讨厌我自己呢?”
凯尔希没有回答。
乘客笑了笑,她不去看後视镜,那样她们也没法对视了。无声的旅途,计程车其实只是短途再短途的存在,四十分钟最多,一个小时不到。她目测一个人离开,然後自己也离开。……她的离开是什麽样的?也是无声的吗?
凯尔希忍不住想到车後座的那个黑影。她记得她是在一个下午丢了她的猫。一个很平常的下午,仿佛从未拥有过,之後的时间混乱丶颠倒丶拉长,不像是一种流逝。但她不觉得奇怪,反而认为自己能因此得到。但是为什麽呢?凯尔希找不到答案。逐渐,她对自己的了解已经不确定了。不过,擅长寻找的人对擅长寻找的建筑很是心有灵犀,菲林摘下了那幅画,上面颜料已干透了。
但只要她转头,就能发现身後那只浅浅的幽灵。
侦探DR。看不见幽灵。她被巨大的油画吸引住,那本来明明只有一又三分之一的她那麽高,此刻却像是长了两倍,使得线条都要支起一个新的面。她懂得这般的视觉魔术,而绕开一段空间後才想起来菲林不见了。一个的车司机,眼神过于警惕和疲惫,手指没有很多茧,一切都新得很奇怪。侦探于是低头沉思了会,没有再停留,选择缓慢地登上附近的阶梯。
如果说斜屋是件流言里的鬼宅,她想,那根据多数“阶梯怪谈”来讲,可能会散落点线索。但其实,这只是一件死去人的屋子而已……嗯,介于卡兹戴尔风格发挥持久,侦探DR。按了按在胸前的项链,也介于她还是个活人。
她在变化的楼阁里低下头。
“我应该宣誓吗?”她自言自语,“我应该宣誓的。”
于是她向头顶再头顶的猫咪宣誓:我将永远看到真实。然後朝它摆摆手,“我先暂不拜访您。”侦探DR。的脑海里一直是刚刚通过窗户看到的天象:五车二,位于双子座21度51分,是一颗吉星。带给人成为公衆人物的能力,及名誉丶财富丶社会地位,特别是具有水星的求知精神与海王星的神秘奇怪特质,古代又称此星为「小山羊」。好奇心,开阔的头脑,强有力的朋友。……真的假的?
这麽沉思间,真的有脚印出现了。刚开始侦探以为那是很小的黑点,没想到是一团简单的能被看见的黑影,并且快速盘旋而上,像是迅速搭起的长桥。有那种机关是可以把平台放下来的……她想,却被跳到她脚上的黑影吓了一跳,但擡头见到楼梯最上方的猫咪,又突兀地笑了一下。
“哦!”她说,“我又忘了您。抱歉。”
猫咪冲她歪歪头,似乎在说没关系。但事实上又是什麽呢?——首先,我们怎麽知道一只猫在说什麽呢?我们什麽都不知道呀。这是一间多麽奇怪的屋子!什麽都会发生,什麽都拥有,但早已经失去全部,不是吗?如果拘泥于什麽,那不是太可惜了。就让这一切发生吧!——忍不住会抱有这样的愿望。毕竟谁会希望自己禁锢在如何如何,永远暗无天日?
而斜屋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信件上写到,得小心,但是,不用那麽小心。
神神叨叨的侦探DR。顺着脚印上前,谨慎地没有踩到那些印子。楼梯的灰尘并不多,但视野不太好。上面她已经看不清楚了,朦朦胧的黑暗对侦探来说也如同在视网膜上长了一只不该长的手,遮去了部分信息。但她虽然不那麽适应,却也没有因此恐惧。她干过很多诸如此类的事。比如,侦探DR。曾调查过斜屋,调查其实很顺利。当今图书馆与网络都没有被一团火统统烧掉毁于一旦,由此方便了任何想知道过去丶忘记了过去的人;她查到斜屋的历代主人,最开始的恶趣味,到最後的惨死,经历了已经有三个世纪。楼梯扶手上的花纹也已经可以称之为“古老”,在技术进步之下,每个十年就是一个新的轮回。人渐渐跟不上时间,时间渐渐被取代,成为一种更不可靠的东西,但至少所有都变得可考。
可惜的是时间。
朦胧黑暗里的猫咪甩了甩尾巴,眯着眼,划出一条直线。“您发现了什麽吗?”侦探不改敬语,站在距离七只台阶的地方笑着说道,“我可是什麽都没发现。”帽檐把她装进一样的黑暗里,一人一猫仿佛处于七个台阶的正方体内,看着对角线上的彼此,压下各自的赌注。侦探说了谎话。她惯常说谎丶真假参半,而故事就是这样开始编织起来的。可谁会知道谎言呢。猫会知道吗?侦探的脚尖点了点楼梯,心不在焉想,呃,猫大概会知道得比我更多吧?
在她的笑容里,白猫跃下来了,而她接住了对方。
她与它握了手。
“您知道吗?”侦探自顾自说,“我收到了那封信,就是讲述您的。”一个诅咒,但是变成了一种传承;一个传承,结果缩短成了咒语。仿佛就那样浓缩丶弄皱时间,就那样卷起一个点,跳跃一个点,抽出一个点。于是,信寄到了她的地方。侦探拿下自己胸前的项链。
“你要吗?”她说。项链用细长的线串起来,最中央是一枚硬币。无法判断出具体年份,上方的铸字仿佛一开始就模糊不清,好像很多个鬼魂叠起来的眼睛,或者是失去记忆却仍得到答案的盲人看到的场景。猫咪歪了歪头,踱步到她的面前。
“这枚硬币,”它说,轻轻地,爪子放在她的手掌上,“是我的,还是你的?”
侦探说:“您希望如何呢?”
猫再次歪了歪脑袋,跳到她肩膀上不动了。侦探就很高兴地摸摸它,把一切都先抛在脑後。此温情的场面持续了大概半秒钟:楼梯已游荡到了尽头。真是失策——早就在内心做好灾情预演的侦探一时间忘记诀窍,只来得及把项链不偏不倚扔到她看不到的二楼。跌下去的最後一个念头是:原来这个楼梯是机械绳梯呀,不是真的路。她的馀光里看见猫稳当地落下,又想到,如果自己变成了三明治,可能下场就不会那麽糟糕。
(2丶两分铜币。)
猫是介于三明治和液体此般的生物。斜屋里的猫对跳跃接受良好,它,或者她,通常出来逛逛都会用这种方式爬上爬下。如果要想象,就是普通的跑酷和追逐。她找到了很多斜屋的碎片,但并不是什麽宝藏。都是已经撕扯了丶扔进旧纸篓的东西,沾上了不可挽回的痕迹。除了这些,猫还找到一句箴言丶一支破钢笔,还找到了一个在画前发呆的侦探。嗯,至少侦探自称如此。对方对着画发完呆之後,又开始对窗户发呆。安乐椅侦探什麽的猫也是知道的,不过她很好奇一个定位是深入斜屋的侦探——用发呆来解决问题的家夥——她要找什麽呢?猫咪有九条命,她划着木板想,是真相吗?还是埋藏的丶连她也不知道的东西?猫觉得侦探其实和猫是同一类生物,毕竟好奇心第一,勇气第二。
猫已经不记得自己在这间斜屋里住了多久。她不是这里的主人,但斜屋对她非常地包容。跳来跳去时她能闻到一种气息,虽然现在她也说不出来那究竟代表的是什麽。但气息就是一种存在的体现方式。斜屋里有着某个存在,而猫与其相互感应。她晃了一圈,猫从没吃过小鱼干,在她住在斜屋时,并没有人来造访这间死去的屋子,很寂寞,很敏锐,知道这间建筑已经死掉了,没有那麽风雨飘摇。传闻说的一半真一半假,这样才好骗人。不过猫不会骗人。她嗅出死亡的味道,从每个横梁肋骨上,从断壁残垣间。事实上,这儿当然死了,却没那麽快凋零。而聪明的猫明白聪明的侦探早在踏入斜屋之前就对这点了如指掌丶所以可以闲庭却步,却没想到这个家夥会嘀咕着直接踩空。
“您希望如何呢?”猫灵巧地跳到一边,想着这句话。窗外乐曲升起来的时候,月亮也快离开了,光撒在两边。但她们并不只是为了来一次并不罗曼蒂克的相遇的。没有开头就没有结尾,没有人提出异议,却并不代表没有异常。那麽,开头是什麽?猫有些忧心忡忡地顺着窗台跳跃,想去徒劳地救一救失足侦探。但那个窗边的菲林看见了她,绿色的眼睛像是宝石,宝石里有着锋利的,好像抚摸就会割伤的部分,不过这也是宝石的特质。
猫没有因此停下,但她很快就又按原路跳了回去,菲林仍站在原地——她也在发呆吗?猫想。(顺便,斜屋里有两只猫是正常的浓度吗?猫又想。虽然很不适宜。)事实上,菲林正在盯着这只跳到她面前的猫咪。
的车司机默不作声且自然地抱起了停在她面前的猫。但很乖的猫却发现那双很漂亮的眼睛黯淡下来,仿佛是在深深的叹气里磨了光,猫于是没走开,在菲林胸膛地方团成一团,感到里面的心跳极快,像是想到了什麽令人激动的丶怀念的丶不愿意忘记的东西。我也是有不愿意忘记的呀。猫想,我们并没有什麽不同。
猫舔了舔菲林的手指,漂亮地输出:“你希望如何呢?”
可惜并没有接招的时间——远处适时发出一些响动,猫才记起来那个奇怪的侦探。一个初初与猫对视丶没说一句话却仿佛知道了一切的家夥,嗯,普通人看起来会觉得恐怖,不过猫接受良好,毕竟侦探用了很礼貌很可爱的敬称。而为了好奇心与想要的回答,猫拍了拍凯尔希的肩,显然很吃这一套的司机小姐就循着声响丶顺着楼梯一节一节走上去——她看到灰尘下的脚印,走过过去的路,一瞬间恍惚,站立的仿佛是崭新的地方,全新的城邦丶数不尽的看不清的高楼——但她很快瞧见现实:有点荒诞。
毕竟,此刻,她们面前,某个侦探正聚精会神地打洞。
如字面看,就是在墙上钻孔。
凯尔希不打算去干涉什麽。她撇开视线,最终又落在如今俯瞰视角瞧见的油画上,掌心似乎还有黏黏的痕迹,一道又一道,似闪电般很快消失,而言语也是这样翻涌着,菲林终于想起猫的问题(其实她应该想起的是为何猫会说话),低头与猫对视。动物透明的竖起的瞳仁仿佛凝结的时钟:“我只希望寻找到……”
她没有说完。是因为不想说完。猫是能读人心的猫,会把自己小小的肉垫放到菲林的掌心,小小按一下,靠近时耳朵动了动,鼻子嗅了嗅。
猫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哦,”她说,“原来是你呀……”
可惜对话依旧没法继续。楼梯已经又要再次坠落了——这间隔究竟有什麽规律?在此生活良久的猫咪也不知道。也许,斜屋模仿的是那位死掉的主人最後的下场,倾斜和坠落连接在同一个部分,仿佛是人身上的两块骨头。而模仿就是不断地掰断那两块好骨。但楼梯上的菲林没有掉下去,猫也没有。风捞起了司机小姐,捞起了猫,黑乎乎的一团跟着菲林的背後——她们来到侦探所在的二楼,远离了“诅咒的阶梯”与数字七:菲林听到七下钟声。猫被菲林捞在手里,晕晕的,还有点懵,像是被弹起後跳动,停不下来振动的布丁。侦探也没想到,坠落呀丶没有坠落呀,突然跑到她身後来,等等等,她很吃惊地看了看她们,又回头继续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