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屋
那间屋子里住着一个不论什麽时候都会高喊“要事优先”的女人。她疯了,最後死于举无轻重的疾病,但她的胃早就被食人的怪物填满。如果有人看见死前一个月的她,一定会知道这究竟是为什麽。可她住在卡兹戴尔的狭间,住在幽灵也找不到的僻静处,住在能欺骗死亡的岛屿上沉沉浮浮……没有人见过这个女人,人们记起她的名字还是因为半年前某已经倒闭的杂志社出刊的报物,上方绘出了那栋房子的模样;那栋房子在人们心里活得比这个女人久得多。
主人死掉的屋子不太受人欢迎,但此屋例外。仅仅一个月,死亡还没有找到门牌礼貌叩门前的那一晚,斜屋风靡了整个卡兹戴尔。好像人们一夜之间突然变聪明(或者变愚蠢),他们推崇这样倾斜且颠倒的屋子,如同推崇这个乱糟糟的世界——有人评价这种现象是一种寄托的心理,也是扭曲的丶不应该被承认的存在。但谁会听呢?而且,评价也是一种推动的方式。那颗心在胸膛里面,不剖出来,其他人怎麽知道真假?剖出来也不一定,如果它提前死掉了丶提前变化了,毕竟人总是这样的,这样也没办法证明了。总之,个人权利要体现得最淋漓尽致时,就是不撞到脑袋丶不被弄得痛到根本无法咬住牙齿而不罢休。而那个时候的所有人都被这样的情绪指使着,成为了不成为的那种人。
这是一种可贵的精神,虽然这些精神应该叫做病态的狂热。不少一直态度中立丶始终不愿插足卡兹戴尔政权的年轻人是第一批被斜屋折服的人,而後,无数杰出的艺术家丶评论家高声赞颂,作曲丶作诗丶作剧本,有人掷以金钱,有人报以生命,七七八八,很多事情一瞬间如万花筒般爆发发生了,但又像是虚无的爆米花一样什麽都没有发生。但那时,斜屋作为一种“文化”丶“现象”丶“留存的真实”,跳跃在人的口中丶笔尖,还有眼前。
——一个传说是这样的,能在斜屋里住上三天的人,可以获得内心的答案。
当一个事物,或人,等等,与“愿望”等价物扯上关系,就来到了其此生的最高点。
而世事怜悯,泰拉爆发了一次局部战争。随後,战事频繁,王权纷争搅乱了一切。不同血脉的人都混杂在一起,逃亡到各个角落。走!走!走!那时的口号是这样的。火车站如土豆泥罐头挤满了推推搡搡摩肩接踵的人,自发掀起的游行和歇斯底里的责备一块迸发,人们几乎要忘掉斜屋,只有那些珍贵的纸质资料能说明那个狂热的寄托时代,直到那一天来临——後来的人们喜欢以这句话作为开头:从此以後,泰拉有了两个月亮。
事实上,这只是一种借口。一种对荒谬丶寂寥一事囊括起来,用华美措辞假装疯魔的借口。
以月亮为引一事贯穿历史太多年,几乎有一种共识,不论真假都能供以确认。而今日,我们要讲的也是一个有月亮的故事,这关于一个死人丶一个活人,还有一个虽然不知道还能不能称为“人”,但非常可爱的我们熟悉的那个名字(我可以保证,非常丶非常很可爱)。
不过看标题就知道,首先这里应该有一个侦探。
舞台悄无声息地搭建在斜屋变成枯黄纸质资料丶电脑检索後出现衆多版本的时间段,卡兹戴尔的城市逐渐扎根在不同区域,似不同的航标写在未被征服或即将征服的海洋之间。而其中某一个小小的航标里有一家很普通的办公所,六楼,被一位奇怪的人盘下,门上只写了主人的名字。
侦探DR。用简称来称呼自己。
她在称呼他人时也总是习惯缩略字符——她身边的人以及前来委托的人对名字都并没有很大的执念,这个怪癖也就不值一提。
侦探DR。拥有自己一套塔罗牌,虽然是侦探,但侦探向来没有任何门槛,且他们往往有很特殊的才能(你见过占星术士吧?看水晶球的那种不算),随身携带塔罗牌只是神秘爱好者的一部分徽章罢了。就算灵探,也是有这麽一回事的。侦探是一个再自由不过的职业,也因为它的难以定义,于是在社会上的区间就因为每个人的价值观而模糊,不过侦探DR。不在乎这些。名是身外物。
事件的刚开始是塞满信箱的陌生人的信——混杂在没交前的催水电费账单丶寄来的小票和报纸里,一些陌生人的呓语。短短几个字到长达微型小说,数不胜数。“您是否得罪了什麽人呢?”楼下开便利店的店员忧愁地说,目光追随吃着烤香肠的侦探。侦探帮过她找过弄丢的徽章,因此她也总是会关照侦探一些。侦探闻声只是笑了笑,摆摆手很快走了。
(1丶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侦探DR。对多出来的信件感觉良好。这件事在她面前就好似考古学家突然找到了天降陨石,不,倒也没那麽惊喜。不过,近距离观测人类与其的一种可能性且不需要付出什麽代价,仅仅是倒垃圾时候麻烦了点,这样也随便和顺其自然比较好。但信件终究是信件,它在某一时刻会重若千钧——“当”地砸进窗台,砸碎了侦探新搭建好的建筑模型。
她被吓了一跳。质量并不好的玻璃上是鸟雀啄出和雨滴倾盆落下的痕迹,透过弯曲与坑洼的线条,外方天空依旧一碧如洗,空空如也。侦探DR。若有所思地朝外眺望,没有整理倒坍一地丶散乱繁杂的建筑模型碎块,匆匆出门了。过几日,她解闷出门散步後坐在长椅上,路边的诗人正在唱歌:初时不觉等多了也会压弯脊背。
而侦探做了一个梦。
梦到一座倾斜的,生长在很狭窄缝隙里的屋子,门牌上盖满了邮戳。侦探DR。能认出上面的大多数,均在泰拉中流通:泰拉在门牌面前仿佛成了一个缩写——或许这表示梦境里的房屋接下来的旅途理应超越泰拉——按这个逻辑讲。但很可惜,即便是今年,杰出且并不陈腐的科学家们也没有发明出图纸上可供冲破泰拉的技术载体……不过,这是梦境。梦境是不一样的。侦探DR。虽然不相信预示梦,对孟开头的名家解析也并无信任之意,却意识到自己的确是漏了什麽线索。首先,和之前那个客户有关。
在她等待下一步时,有人推醒了她。
——侦探DR。睁开眼,看见一轮明亮的红月。
那是怎样的一只月亮啊!仿佛世界上澄澄的东西都合在了一块,内里的纹路是脚印。曾经走过的所有,将会在上面留下痕迹。所有人都是一样。月亮一视同仁,又因各人各异而焕然一新。如果是老一点的月亮,那要翻翻书才知道它们在讲什麽,但现在月亮的语言就很好解析:尤其对一位懂得占星术的侦探来说。
“月相是历史与现实的交汇点,”侦探很快就想到这段,“月相代表灵魂的指引,但大多会出现分叉口,将令‘看见’变得清晰丶触手可及。……是怎麽样的形象,就是怎麽样的结局。”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脚步不由自主跟着那交汇点前去,好似木偶戏一般的命运在她身上降临了。潮水冲刷在躯体上,但却没有被蛊惑的机械感——侦探DR。依旧是那样慢悠悠的步伐,每一步都仿佛能落在记忆的实处,胸有成竹丶胜券在握。这像什麽呢……哦,或许她正在模仿梦境里的那只猫。
她绕过公园的盆景,绿色拨去轻纱,巨大的云朵覆盖在她走去的表面。建筑物如潮水掠去,那是一种时间与空间交叉後营造的错觉。不过,随意。侦探DR。默不作声地招了招手,黑夜里行驶的的车在她面前停下。
菲林开的车已经有五年了,刚开始是为了熟悉这座联合城市的构造与市民文化,後来是为了寻找自家走失的猫。寻找在这个世界上是最难的东西,即便是菲林也不能轻而易举地跨越那看不见的沟壑。因此,可能这“五年”会一直重复下去,但没关系,她最不珍惜的就是时间。她遇上了第一个人,然後是第二个人,第三个,第四个,如收集海边的贝壳,等待真正的一只海螺,能够听到声音,不论未来还是过去。
在寻找中,车轮滚滚。菲林开车,并不沉默寡言,却也不像一些流传诉说的“能侃天南海北”。但乘客们都对她的博学多识有强烈的印象,一个熟悉任何地方如熟悉各种理由的司机,以及,他们都称赞过的菲林的绿色眼睛。
“——你的眼睛,”言语无比真诚,“如同最自然的灯光一样锐利,有未切割的美感。”虽然深夜里就像一种很简短的犯罪预告。
不过菲林从不把这些当真。她只说“谢谢”,然後继续她的车程。她与这辆年纪有些老了的计程车出行,这座城市逐渐被吃透,夜风在经历後仿佛也变得体贴。车内陈设简单,四人座,左右侧置放未拆封的矿泉水和半包纸巾,车前悬挂着一只很小的玉瓶。
今日她接了一个戴着兜帽的顾客,上车後对方在後视镜里看去像一团模糊的阴影。转过头看,能描摹出对方清晰的侧脸,但依旧很奇怪。菲林的第一直觉很准,却没有阻止或其他。到地址後下车的人消失在镜片里,好似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单,但後视镜里的黑影却没散去。菲林不动声色地停顿,踩下油门,在黑暗里开啓车灯,光束朝前汇聚,远方是一个点。发动机的声音规律地响起,菲林却发现无论自己如何直行,旁边的门牌号似乎都是相同的那个。而黑影一动不动,仿佛本身就存在此处。她很轻地皱眉,像是揉了揉纸巾,纸巾缩进掌心里,挠了很轻微的一下。一日的汗水没擦干,绿色的锋利的眼睛定定地。
扭过头去时,触手可及丶似乎越来越靠近她的门牌上盖满了邮戳——菲林立刻联想到了一张宣言书。
“那是斜屋。”
绷紧手臂的司机听到在车窗旁重新出现丶如同幽灵一般的顾客说道,“你应该听说过吧?”
侦探DR。做了很长的梦,梦醒来的时候,她站在一辆车的旁边。车子年代有点老,型号仍能查询,记忆里是很容易买到的一款。出租车,上面挂了牌子,灯在附近的黑暗里似乎很危险。
她感觉还有点头晕,只记得自己走了很长一段路,看见了一双绿色的眼睛。她认为这样的眼睛很熟悉,说不准是在某个委托信丶杂七杂八的东西上看到过。当然,她很快看见了车主本人,于是立刻知道自己正在不连续性梦游——梦境与真实在片段性跳跃着,她这样下定义。侦探DR。不慌不忙地将手指搭在脉搏上细数跳动的间隔,而她面前的车主一动不动,看上去像是被停下了时间,或者,绿眼睛菲林经历的是另一段时间。
时间啊。
夜已经不知不觉来临了。大抵是个不眠夜——侦探DR。判断後,用机械表上装备的很小的灯照射对方的眼睛,擡起的表盖上刻着斜体的字符。这样的行为并未起效,光反而穿透了些,分散来到後座。黑色的一团展现在侦探的面前,像是夜间散步,她偶然会在花坛或水池边找到的黑色方块。她没来得及做出应对,下一秒菲林的眼睛动了动,仿佛要苏醒。侦探立刻关掉灯光,却发现对方并没有醒来,依旧眼神失焦。脑袋正对着那枚门牌,正不明显地发呆。
哦。门牌。
侦探就收回身子;视野内的一切重新回到车窗後。但她已经看清楚了,意外地清楚。她收好机械表,噔噔敲了敲车窗,指节摸到粗糙的地方,又快速收回。菲林看起来依旧是难得呆呆的样子,于是侦探摸了摸自己的帽子,好心地介绍:“这是斜屋哦。”但醒来的菲林看了她一眼,似乎并不友好。
而斜屋迎来了它命中注定的客人,甚是高兴。灰尘奏响协奏曲,扑在按门铃後就迅速推门的客人身上,像是面粉忍不住裹紧其他的含高蛋白质食物。去除黑暗之後,这是一间普普通通的丶只是比其他建筑物稍大了些的屋子,并不似报刊读物或传记史说里“代表性极强的投影”所说。这是正常的,传闻不失真很难会变成传闻。
一间客厅,客厅连接两三扇门扉,门是故事里重要之物;一只半开放厨房,无多馀厨具;一台在右角落的旋转上升的楼梯,以及连接其他更多方向的楼梯,仿佛多面的风车。借大门敞开,月光支撑视野,客厅中央挂着老旧的画作,无意义线条从头连接到尾,其馀家具基本都被罩上了白布。整体来说很干净,像是不曾被那个时代的人们践踏见证过什麽——关在斜屋之外的永远都是那之外——不存在分叉的小径能够偶然发现它如发现奇遇。
它空荡荡,看上去仿佛是虚无主义的支持人。事实也是如此——当然啦,侦探与司机两人知道的也并不相同。
毕竟这两位造访的客人就连知道自己的那些也并不相同。
踏进门内的第一步,脚跟比脚尖先着地。侦探与菲林立刻感受到附着上来的一股奇妙的倾斜感,摆脱不掉,一不小心就能摔上一跤。侦探DR。环视一周,看见不同方位的房梁。她凭借建筑学知识判断,这是一种视觉误差。而偶尔在寻找的过程里用以阻碍的也就是这个,菲林沉下眼睛,用自己的通讯设备开了很小的手电筒。
再亮,陈设也都一样了。
她们怀着诡异的沉默没有迈步。任何对未知的探寻都需要一种媒介,最常见的是勇气,最遗憾的是好奇心。不过在探险故事最浪漫的是想象。准备是想象的过程。可惜这里没有一个人是真的打算来探险的:尽管斜屋条件那麽符合暴风雪山庄与断桥幽魂的情节发展;斜屋在卡兹戴尔文化里最出名的一个便是死亡。
“斜屋最後一任的主人死于胃病。”侦探DR。开口道,“胃病,由于夜不能寐丶食不下咽……”历史上的很多人物都以胃病而死。
“最常见的是慢性胃炎。”菲林补充,“其实是胃黏膜上皮遭受反复损害後,由于黏膜特异的再生能力,以致黏膜发生改建,而且最终导致不可逆的固有胃腺体的萎缩,甚至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