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这就是最立派的娱乐道。但是现在看,这些更像是宣誓,远胜于娱乐。
——第三章:B大调;引言。
凯尔希放弃外科医生一职一事经常被谈起,说是意气用事,但她的绘画功底并不能为这些评论所抹黑。她拥有绝对顶尖的技法,是当今很多流派的源头,令当代多数画家望尘莫及。她的学者态度延伸到艺术领域,与莱塔尼亚几乎融为一体,又逐渐超越後者,发展成独有的内容。一零九四年,凯尔希以巴别塔名义正式发表的画作《InthemoonlightofProvence(在普罗旺斯的月光下)》赢得了WOLUMONDEPRIZE,後一路斩获金奖,成功拿下画展的举办资格。
但这位医学院的博士并不希望自己多在人们目光中暴露,她谨慎丶小心,具备不亚于另两人的认真,甚至往往更加苛刻。巴别塔逐渐成为一种使命,成为她生命与生活中的一把剑:锋利丶苍白丶尖锐。她锻铸它,期盼着——自从巴别塔活动不再仅限于街头艺术,这样的执念便越烧越旺。期间,她坚持自我,突破以往风格,也与特蕾西娅合作,继续让巴别塔在维多利亚丶莱塔尼亚,甚至哥伦比亚的艺术界大放光彩——以此来表达巴别塔的艺术通感。她们终究也始终是在表达,也同样在呼吁丶寻求——如特蕾西娅所说,“另一枚太阳”。
那时,巴别塔被反讽,被不看好者与温吞者称之为“名如其名”;此时,我们知道巴别塔的真实丶脆弱与美丽。它以浪漫与理想为题,却对现实艺术的贡献如此之大,并非三人其中一人所能达到。这是所有人都应称赞的事。
而尽管博士与凯尔希的关系并不如凯尔希与特蕾西娅那麽融洽(或许是因为她们的绘画风格并不相同),不过所处(也许是两人都在医学有所建树的重合点成全了她们)仍能很好地共存。凯尔希曾在一次访谈中对博士做出如下评价:“她的风格乖张,却不显得突兀。一些人拿起画笔如同书写语言丶有如组织棋局,这使她的谨慎与大胆相融合丶更加出色。但她的画作里仍然存有晦涩的部分……那便是存在于画面以上,冰山之下的东西。如果你相信她的画作,那很好;但最好不要相信她本人。”
凯尔希的评价一贯一针见血,然此话出时风评不佳,不过很快,两人代表作《OLDSTATEMENT》击碎了所有的谣言。《OLDSTATEMENT》此作以宗教部分开篇,但它的完成却是纯粹的。如果仔细欣赏,我们能从凯尔希对新古典主义的润色与发展体味出一种新的主张,它有不具备标题性和主观性丶否定表现主义夸大的幻想和表现的新古典特征,却也融合了洛可可式轻快丶细腻的精彩亮点。而凝视画面中央,便隐隐约约能感受到一枚种子的存在——“那属于过去的种子早在发芽时已然死亡,那份单调的躯壳就白色地躺在原地。”但却依旧发芽。
巴别塔的主张一直与时代相关,但它步步紧逼,便显得有些刻薄,不容差池。但这正是它在此时重新复苏的原因:巴别塔虽在那个时代结束,而这个时代却未曾改变。人们仍然总是看不见什麽,但是又想要去前进。三人擅长以彼此的视角揭露更年轻丶更有智慧丶更活力的东西,一如在昏黄的灯光下看水母,一只两只像是玉。而水花碰裂开,又是融化了的碎掉了的太阳。——寻求所在何处?此引发的思考问题,至今仍未得到满意的解答。
“很久之前,天空是一片土地。只是我们越来越轻,掉下来,失了重,像是死去了的种子一样,将浮空的地方变成了岛屿。”这是《L·T时刊》对此作出的评论,而我们并不难从中读出巴别塔的真诚——对自己丶对他人丶对整个时代。
《鎏金岁月》
“巴别塔,前进的巴别塔,注定的巴别塔。在死亡之前,我们要得到全部;我们妄想弄清楚整个世界,以自大丶稳操胜券和脆弱,以苦难丶仇恨与自我。我们站在黑暗内看向黑暗,深知光明要来临,即便它并不在此时到来。”
——摘自《BABEL,BABEL》。
自从一零九三年巴别塔在冬夜成立起,便很快地在艺术圈中成名,并获得大批的拥趸者——其领导人特蕾西娅,出身卡兹戴尔,以旷阔丶宏大的笔触与细腻丶浪漫的填色着称于维多利亚;左右手为莱塔尼亚着名学者凯尔希丶博士,分别以和谐理性与多变丰富为巴别塔增色。但当我们翻阅一零九五年巴别塔的记录,却发现那里是一片空白,往後便是一零九六年三人分别的画作。後人谈“最後的告别”系列,便是这些。告别过後,即是离开。巴别塔三人并没有对此做出明确的解释,但也没有明确地提出解散。不论如何,巴别塔仍未像多数人所认为的那样从此消隐。
经过三年的战争,一零九八年,维多利亚撤兵,向哥伦比亚投降;莱塔尼亚不远处,卡兹戴尔重新开始聚拢,名为“特雷西斯”,我们决不陌生的人进入了维多利亚;乌萨斯头顶笼罩阴云,天灾再次肆虐;伊比利亚在一场大停电後一夜失去动向:史称“大洪水”。——人们在急迫的重建与扩建中生存,巴别塔的问题于是被重新抛出;同时,泰拉发现了“源石”和“矿石病”。
这是一段让人措手不及的历史,医疗进度远不如现今十分之一的当时,新焦点的出现激化了新的矛盾,由此産生了更大的纷争,例如:沃伦德姆失去了它的第七个月亮。
当人们察觉一场更大的战争不可避免时,巴别塔所在的鎏金时代已结束。
泰拉来到了青铜门的面前,咳嗽着叩响了门扉。
《一段闪电:回忆巴别塔》节选
“我有一个梦想。我们曾经要实现它。”
——来自没有书写姓名的後记。
有次,起初,她们又去画画。沃伦德姆的长街角落,人不多,特蕾西娅谈:“红的请再多些……加一点点青色。”
恰好遇路人驻留观看。石雕上热火朝天,因为这事常见没理会;收尾时下了小雨,博士向後一瞥:那人竟还没走。发现她的目光,对方迟疑上前来,凯尔希没动,特蕾西娅便先问道:“您好,怎麽啦?”她在打工时学维多利亚语,谈话有些方言,即便读了研究还是改不掉,此刻把话放缓,又显得如冰般的滑。那人才恍然似得醒来,三人见他在雨里回答:“啊!果然是您!”
他说得诚恳,又十分怀念:“之前听电台,还非常奇怪为何您不在了……”一开口,便淅淅沥沥,回忆都不由自主地泛上来:特蕾西娅是他曾经最喜欢(或者说,唯一听)的电台主持人。第一次打开频道时,只以为是消遣,但却被“猛然一击”,从沉默的海里捞出来了——像现在一样。他郑重说:“就是这样的声音。”
这位先生穿着莱塔尼亚标配的西装,领带略显凌乱,风度却仍在。他并非本地人,而是来自遥远的乌萨斯,身处北国的故乡遥远,则显得日子分外漫长。他并不喜好夜晚,因为除去繁杂的工作牢牢锁住他的身心,其馀似乎只是虚无。这个时代正是这样的时代:奔跑匆忙,前进迅猛,但也愈加怀疑什麽是真实。而特蕾西娅的电台恰好如北极星,指引他的前进。
太高兴了。他赧赧说,重复说;特蕾西娅则耐心地听着,将手帕递给他。雨水滴在她的手心,滑下来,落下,话语却很清晰,穿透一切细小的缝隙:“谢谢你——但请不要为此哭泣。”
原来如此。博士站在旁边,颜料用白纸严实罩上,石雕也穿上衣,呼啦呼啦吹。她与凯尔希一起望向天空,等到路人走後说:特蕾西娅原来以前是讲故事的人啊。
前电台主持人本在目送对方的离开,此时转过头来,有些高兴地说:“是吗?也可以这样说啊。”水潭积在她的脚踝旁,倒影出一些影影绰绰。光放上些,建筑丶人丶雨,就都在此中了。
——不过後来的人,是将她们三人称为实干派为居多。一份评价日报如此说:“只有巴别塔敢从最下方的台阶画起。”
栏杆上泛起雨後的微光,一切被水波磨平了,一道又一道弧线落下去,又即将升起。她们经历很多个这样的夜晚。第二年参赛,一举成名。
但商量画廊的日子,博士没来。她忙着为之前的书写序,签售会出席也带着兜帽,十足的怪人相——若是深究这是否为故意,还要再写出很多个命题佐证才行。
凯尔希对此感到不耻。她跑到电报亭与特蕾西娅发电邮,说:“故意地与他人相异丶突出,特别——一只卷在海浪里竖起长灯的船只,散发能包围小岛的光。但题论一出,只如穿着衣服的流氓。”特蕾西娅刚好在听人转播,也一拍即合地对博士的出场大为嘲笑:实际是想为此让对方回来写画;两人聊来聊去,最後还是约了下周的工作。但不巧,画展被大雨取消,场地延期後并不能续约,赔了两顿贵餐厅的西餐,来年她们才实现这个愿望——那也是最後一次。博士也终于来得及为共同的理想再次添砖加瓦,最後半业馀地题字,此事便成了。
对她们轻松,维多利亚却迎来第三次疑云:画作与艺术对生活究竟能影响到什麽地步?画展一出,评论家议论纷纷,批评与赞扬自成两道丶走着稳稳当当。圈外人闻声踏入其中——这便是进了网。“鲜明的风格与强烈的情感征服如海,带来风暴过境般的气势”;“别出心裁独具匠心,领导另一场艺术革命”;也言“缺乏实际的体感,在落笔处描写过多”——这些是全部,又不是全部。那年夏季,维多利亚炎热到痛苦的地步,但仍有上千人慕名来观看布展。这场画展的门票在十年後的今日推出了纪念版,印在了当季的明信片上:那个气温攀升,水汽稀缺而狂热的夏季,与最後的雷雨作结局,便永远地留在了纸面上,不会磨灭。
但我们都知道,很快,维多利亚驻哥伦比亚咖啡豆原産地出现灾害。金融上跳,旺季转下,如薄云散去。三年一会上,哥伦比亚对维多利亚宣誓时衆人面对的旗帜缓慢降下,步调终结。炒到二百四十磅一罐的咖啡豆消失丶车厘子上桌丶归国前军队遇天灾丶矿石病被确诊丶真正载入历史——一切很快地消亡:战争也是。安宁也是。
时代的逝去下,一切如追雾。後人永远无法知道,那日三人作出的,又是怎样的决定。最後一次三人的会面,源自博士的记录。她即将离开莱塔尼亚,也并不去维多利亚;凯尔希将前往维多利亚寻找特蕾西娅的哥哥,特雷西斯。而巴别塔原定的第二次画展已经签订,凯尔希决定仍然在莱塔尼亚展出——尽管或许,特蕾西娅已无法出席了。
“你还要来吗?”她们约在那条宽广的大道上见面。凯尔希的面容比想象的要平淡地多,声音坦白到令人诧然。
“嗯。”博士回答。
“那麽,到时候再见。”
月亮挂在屋檐上,一动不动。城市的外围——月亮也仍能看见的地方,却都被金属盖去。那些不自然的光如鱼鳞般反复,如大海吞没一切,不用说未完成的纸张。
我们只知道,第二场画展并没有成功举行,一切都好似离那个夏夜越来越远。那日,特蕾西娅站在石台上,说道:“我有一个梦想……”——那时她还很年轻,却画出了《Bye,montage》,向上眺望,便能望见故乡——而在她身後,夏日里还存在的老旧广告牌暗下来,只有节日的灯泡仍然亮着。比脸颊亮,比天空亮,跳进眼里,就成了红色的闪电,一瞬间,又是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