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字八法
她把博士刨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了,死了一半的尸体摸着很不痛快,冰得不那麽透明,幻觉里有刺啦刺啦的声音漂浮起来,就仿佛世界是巨大的池塘,而她们跋涉在这份只能看见三分之一的岸边,倒影和黑色的影子在前方,却样作跟随。影子的中央有一个洞,既像是眼睛,又像是嘴巴。
凯尔希不耐地放手,喊:“特蕾西娅。”被叫到名字的萨卡兹应了句,张望的动作停了下来。四周废墟的脚印延续,多亏多日连续晴日,踪迹才被发现。萨卡兹眼疾手快地接住了死掉的人,对方兜帽松松垮垮,就索性解开疏通空气:“哎呀。”
特蕾西娅伸出手,轻轻按了按躺在怀里人的眼瞳,很轻,很软,像是刚刚从烤箱里拿出来的泡芙蛋糕。没有被烤到焦的气息。菲林啧了一声。
废墟散发着不详的气息,但三人面色如常——人,其中一人如果还算是人的话。
巴别塔约定好的时间越来越近了,这也是特蕾西娅和凯尔希开始寻找据点丶顺便找到博士的原因。横渡死亡的国度并不那麽容易,但绝对比大字报上谈到的简单。什麽割掉舌头,割掉尾巴,割掉耳朵和残缺不全的器官,都是假的。没被欺骗的特蕾西娅是个经验丰富的萨卡兹,她接触此事良久,狡黠地划分了分野,越过了歧路;凯尔希研究此课题更是花了让旁人咋舌的时间,但她最不缺的也是这个——整个过程,就仿佛观察一只停在树枝上的雀羽毛上落满雪。时常有人笑着与她们两个的一个说,或许是不是太浪漫了?这个“有人”,便是博士。
并不啊!博士,特蕾西娅弯了弯眼睛,道:那是习惯。离别前夕,也是第一次,萨卡兹接受了友人的建议,不再去喝很多柠檬气泡酒转而专心跳舞。七步调。“博士,”灯光洒落,起司猫蹲坐在灯架上,毛很不隐蔽地散了一些,萨卡兹温和地说,“卡兹戴尔里可是有舞伴要对彼此负责一生的说法噢。”博士滑了几步开始打喷嚏,间或言语渗出泪花:是吗。没来得及求证,特蕾西娅带着她啪嗒啪嗒跑远些,若有所思:“原来博士猫毛过敏啊。”
没时间出席此次宴会的凯尔希则对不合时宜的热闹过敏。巴别塔的联络占据了她三分之一的生活,其中包括但不限于热闹,还有喧嚣丶漫步与不正常流浪。冠名的公司结党营私後被炒了家底,凯尔希所在学院无端被牵连,不得已打另一份工。但她职位高,学识渊博,修养甚好,无人打扰。只特蕾西娅来访,携带小小的糖果,样若洋流携来天然的渔场,还未到冰冻地步的水流里有硬得牙齿都发慌的牛肉干和时而好吃时而不好吃的羹汤。
嚼多不烂。夜晚刮起风,踏出一步,仿若身处旷野,一切辽阔,近乎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灯光抛甩在後面,很多次点燃火柴时,那根干瘪的枯木也就停留在角落。而她们要干的就是这样的事,等同于使枯木逢春。
——传说里盖棺定论道:“永生永世。”
卡兹戴尔境况不太如意,流浪的人虽然庞大,却也不是每一个庞大的都会成为星球。这个世界没有很多定理,人类发现的永远只是为此取上名定个义,时间紊乱地流过,多数人染上了病症,苦难的黑色渗透骨骼,于是心脏也冰冷而坚硬。好处是不会惧怕,坏处是不能惧怕,久而久之,连这股情绪都消失了,如同某月某日某夜,不知名的人投河,没有人知道原因是为何。
“你收到了信息的啦,我就只是来提醒而已。”特蕾西娅说,“不要忘了!”
博士笑了一下:“来不及忘呢。记得跟凯尔希说我不答应。嗯,除非她答应我的。”
特蕾西娅点了点头。两人便分别,直到此刻再见。
“凯尔希,”特蕾西娅背着博士踢开碎石,“你之前跟博士说了什麽来着?”
“你不是知道麽。”
“诶,什麽时候?”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你不是翻了巴别塔的记录本吗?我不记得你还有对这段时间失忆。”
“怎麽还挖苦我!那本记录本我只看了前言,总觉得看下去就有种不妙的冲动……怎麽说呢?‘心中有一股暗流……’”
“她与我说,我们的方向可能还是不太准确。”
“这样,的确嘛。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会不会成功,可是已经去做了,不继续也就太讨厌了。虽然有更高尚的理由不得不去做,不过我一直秉持的是前者哦。”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不明白她的意思。然而我还是得承认,她做得大部分都是对的,可是这次,”她平淡地说,“我认为不行。”
特蕾西娅偏了一下头:“那麽,她说了什麽?”
“死亡不是一切,这是你我都知道的前提。”凯尔希沉思了会,才缓缓开口,“但我们都离它其实很遥远。尽管注视丶目睹了那麽多遍,尽管漫长到一万年也还不足以,我们其实都并没有经历。因此,我们仍然无法确定死亡与生命的联系。死去了,真的代表一个人不再活着吗?或者,活着,难道便一定避开了死亡吗?它是瞬间——还是永恒?思考这些要付出太大的丶难以忍受的代价。但这个人,却笃定地说‘死亡在生命之前。’她似乎有更接近死亡的方式。”说到此处她叹了口气,两人目光齐齐望向背後,带着兜帽的幽灵仍然一动不动,似一块坚硬的石头。
“——而她真的有,接近死亡的方式。”
“我们走来的路是她告诉我们的。”凯尔希喃喃,“可是……”
“但她走的是这条路吗?”特蕾西娅替菲林说完,同行人浅浅的应了一声,没有再吭声,专注地看向前方以寻找可作为栖息地的部分。特蕾西娅省心地只做一个搬运工。学者的怀疑丶批判与动摇,特蕾西娅并不是不理解。她们有很多次探讨观点并不一致,例如航行与海洋的秘密——难挨的天灾,无法具体描述的疾病,还有天体。但这份源头,即每个人都有的好奇心——正如一颗旋转的星球,与生俱来,独一无二。这是她们站在一起的原因。
“殿下”,凯尔希用称谓这样挖苦她,但其实不是。特蕾西娅清楚,有各种各样的人,于是也有各种各样的表达方式。一个人心口不一,一个人难以啓齿丶接受丶下咽丶理解,都是存在的事。不仅仅是萨卡兹。而交付信任如同共渡远关,停泊也好,奔流也好,在这种情况下,言语变得微不足道了……不过总有寄托。
但博士也这麽喊她,却不是因为别的,只是称呼而已。
“殿下,你可以看看这个。”博士让出位置,单手扶住下支架。精细的机器泛着金属的光泽,闪烁着一团神秘的,又用于剥出神秘的光晕,象征着一种解密丶寄托的实现,与探索的可能。特蕾西娅按照指示弯腰站在薄薄镜面的面前,相距不过十厘米,再近一些,又是一厘米不到了。博士为她解释:“这是依照凯尔希建议改良的折射式望远镜。”她似乎眨了眨眼睛,“保留了古朴的样式——”笑着,为纪念的本意,“填装了新型的细装。”
古老的谚语这样提及——Lalumièrenouslieàl'univers。光将我们与宇宙相连。
很久之前。凯尔希在莱塔尼亚发表完演讲後习惯直接返程,特蕾西娅更喜欢到达一座城市便花上一个午後去乘上公共轨道交通来漫步,莱塔尼亚盛産魔鬼音乐人丶街头艺术家和死囚犯,她给凯尔。希发信息後逛进科技馆,门票与一支坚果冰激凌同价。玻璃栈道在最顶层,连结天文台。暮色渐晚,她走进,只感觉自己被一只橙色的果冻吞食,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回忆就是这样的声音,仿佛永远都在沸腾,根据新的现实使旧的部分修剪成模糊又美丽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