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生都在探寻,究竟死亡是什麽?究竟我们能从中获得什麽?死亡的反面不是生,生是持续的一个过程。死亡的反面也不是爱,爱反而会与死亡并存。我们搞不明白它,它如同蛰伏的惊虫,又更像春来纱上的响虫。我们无时无刻地察觉它的存在,而透过朦胧的部分,也能敏锐地听懂它振动的声音。静夜中,抓住什麽事很容易的。想象沙丘丶蝉蜕丶雨水,想象无边无际的风穿孔而过,缝隙似河流。我们就在其中,而死亡是最寻常的脉络,等待一个与你对话的瞬间,虽然有时无法完全翻译。诗人说:“什麽比死亡更神秘?”可是既然能感知到,为什麽不能了解呢。
“我坚信我们能相互理解。”特蕾西娅说,“博士,我坚信……即便完全的信任和强烈的感情很危险,但是,这样就怨恨和逃避,我想是很可惜的。”
“是啊。”博士说,“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这麽想的,特蕾西娅。”
“你是指,选择与尊重麽?”萨卡兹说。
博士说:“是的。”
萨卡兹说:“请放心,博士。我并不会强求——”
“并不是这样的问题,”凯尔希打断道,“同时,我们也不能不强求。很多事情是不能容忍的,博士,你的理由并不能支持你的行动。”
博士说:“我不会想要说服你,凯尔希,当然,特蕾西娅,你也不必太过思考我的感受。但,事情发生了,这是其一;事情要结束,这是其二。现在只是来到了其三的时刻。”
特蕾西娅说:“因此,我们得给出他人选择。你是这个意思吗,博士。”
“……”指挥官没有回答。
菲林加重了语气:“不是选择问题,殿下。首先,世界不是赌局,战争不会等人。事情发生,也已经结束。那位行刑者已经杀死,我们必须把一切掌控在可预估范围内,尽管我们并不能真正掌控。如今的局势和卡兹戴尔的态度也绝对不容许我们再出现一丝错误。我不会把这些搬上赌局。尤其是威胁到直属小队的叛徒,我一个都不会忘记。”
“嗯。”博士说,“我知道。”
“那就继续吧。”凯尔希注视着沉默了的特蕾西娅,说,“研究……先搁置。”
灯被关闭,像是书页合拢。来到还未刷上漆的会客室,不纯粹的黑暗里漂浮着颗粒状的光斑,藏匿着许多人都不知道的东西。而萨卡兹熟门熟路地拉开椅子坐下,舱门关闭,只有涂装的徽章稍微露出本来的样貌。
王女已做出了选择。无数次的死亡——传承带给她的馈赠和诅咒中,她仿佛回到以前,牧羊的金星爬上山脊,聊以慰藉地散步。与博士,她们并肩看向一片废墟中间的蓝色船只,而菲林说:不要向前!语气强烈得如同刚被浇了热水,烫的丶颤抖着,是灰得红了的一颗心。她们都预知不到未来,不论是活了太久的,还是知道太多的,又或那个总是坚定的。泰拉只是泰拉,如此存在,如此拉长镜头向外抛去。萨卡兹稍微笑了一下,像是提前告别,口中含着:很高兴见到你……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如不识时务的春风仅想把那份嫩绿留在怀里,却急急剪去了叶片;而菲林也做过这些相似的梦——反反复复——来不及的,来迟了的,痛苦的,她本来应该麻痹,可心脏却还是很好地跳动,一根线吸纳着,没有断掉,却无法坦诚面对。一瞬间,忘掉了总是斤斤计较的时间,忘掉了身处何处,所在他方,忘掉了她数个身份,忘掉了一直以来秉持的秘辛:两面地对待事物,而不是被事物对待;她徒劳地睁着眼睛,忘掉的这些赌在喉咙里,若是要倾吐什麽便会泻出,形成不合时宜的丶突兀又不完全的瀑布——死亡总是在生时以不同方式来临。是这样吗?无可避免吗?
让我们询问时间吧。
不准的钟表指向终末,调至黑暗,什麽在翩翩起舞。月亮瘪成胡桃状,那本小说的结局是“宇宙飞船”和寒冬,仿佛永无休止的冰花打在鼻子上痛得不行,石碑上写:“一百年。”
“博士,”特蕾西娅说,“请坐。本来我应该说我来迟了的,但是我还是想去录一句道别。”
“嗯。”黑影说。
春天来了吗?她问。
快了。博士说,……气温要在漫长的新雨里变暖了,特蕾西娅,你听。
那是雷声。
好似春雷在远处响起,震得眼泪掉进杯子里。呆呆的珠子看上去像是星星。散落的丶已经失去的东西,现在好像又回来了一样。萨卡兹忍不住伸手,但她知道,她们即将迎来流浪的尽头。“趁机会,”她说,“喝酒吧。”于是藏在会议室底下的酒打开了。白胡椒丶青苹果丶柠檬丶蜜瓜丶绿色香料与小白花,杯如鱼肚,森林在这里开始生长,扎根的泥土湿润,新绿盎然地喷洒,像是画一样,渲染的作用毫无疑问,影子竟然远比想象得更亮……有人上鈎。
让酒如火一样燃烧,在胃里丶在眼中丶在蜿蜒脆弱的山脊,散发出磷片状放射状的光吧!萨卡兹仿佛从中看见了自己;在坠落的时候,泰拉好似也跟着碎裂,一瞬间,一种毁灭轻而易举地发生,尔後是千千万万个毁灭。死亡与新生是在这里可以并存出现的。特蕾西娅眼里那闪烁的光最终凝固起来,在宇宙中;在心脏里,它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尽力奔向世界——每秒30万千米的速度在时间的长河里逆流而上。
回到死亡之前。
回到春天之後。
卡兹戴尔的最後一个夜晚来临了。